是夜,陈宫中,西行阁有饮宴。
大司农妫娄携新麦归来,与国君述职今年收成,以及冬日耕种良策。
这冬日的耕种良策,其实为宋国大司农所献。
这位大司农,便是宋国君妘缨,亲去梁国无量山中请出的贤才。
他将宋国这等多山之地,变成鱼米丰厚的粮仓,使青黄不接时,不必从他国求得米粮。
他随妘缨一同前来陈国之初,并未随她一同踏入圣安,倒似个旅人般,走遍了陈国的山川。于各处停留五六日,乔装成耕走四处的耕夫,与陈国各地耕夫畅谈。
得知西南部,包括星谷关在内的七成之地,大都可冬耕春收,只不过在冬日时,家中多数人丁,或是被征去做修补城墙的工丁,或是被征去做守城兵丁,无暇耕种冬日稻田。
他拜见妫娄时,且将此事告知。
许是君子间的惺惺相惜,使二人一见如故,相聊许久。
妫翼也是在这日的饮宴上,见到了这位宋国贤明的大司农。
心醇气和,敦厚良善,如和煦春风,冬日暖阳。
妫翼瞧他,心中腾起莫名的熟悉感,以至于饮宴结束后,于长信宫召见妫娄时,便也连同他一起宣召了来。
夜色尚好,妫翼坐在园中软塌,月色穿过她身后的丝绡屏风,碎成了一地的银光。
她眼馋一旁的妘缨煮酒,便只能借秋风饮热汤。
长信宫院内的棠梨树花谢果结,只是没了芊芊这般的妙人,再也没有人能将这等酸涩的果子制成佳肴。
时见燊跟着妫娄踏入长信宫内园后,目光便时不时地瞟向园中那几棵棠梨树。
即使在妫娄同妫翼商讨冬日耕种,减少征丁为公家所用时,他亦是心不在焉,直至妘缨递去一碗热酒于他面前。
他嗅了嗅,精巧的鼻子上,似是镀上一层温柔的光。
妫翼停罢与妫娄的谈话,也嗅了嗅空气中的酒香。
“骨碌,你可是挖了我树下的棠梨酒?”她嗅到熟悉的酒香,开口询问。
“怎么,孤的司农殚精竭虑地相助,还喝不得你的藏酒了?”妘缨将酒碗放在时见燊的手上,示意他大胆饮用。
妫翼心中委屈,便只能吧唧着嘴,柔婉地道“哪里说得这般见外的话,不过是故人手作,世上无二,我都舍不得饮用,见到便就问一嘴罢了。”
时见燊纯良,听得此话,便上前去,将手中热酒奉于妫翼。
妫翼见他手指纤长,不过因长期接触农事,晒得黑黝且布满老茧,难免也起恻隐。
“既是宋国君赏给你的,孤哪里有再要回来的道理。”她摆摆手,示意时见燊饮下。
时见燊分别向着妘缨与妫翼拜谢后,便饮空了酒碗。
热酒入喉,引来旧时的刀割,直劈心肝。他后知后觉,浊泪已噙满了眼眶。
时见燊不知所措地拂去脸上泪滴,他喉咙滚烫,刻骨相思,似是要破胸而出了。
“孤曾答应过你,要帮你寻到她,在得知她香消玉殒之后,便四处叫人查探她生前事,这一方四角的宫殿,既是她生前驻留时日最长之所,园内的棠梨树亦是她亲手栽种的,连同你方才饮下的棠梨酒,也是在她离开此地前,亲手酿后埋在树下的。”妘缨摆了摆手,便有宫奴将三坛黑陶酒瓮呈上。
每一樽黑陶的侧壁上,雕刻着一小字为‘木’,时见燊伸手摩挲着黑陶上斑驳的刻痕,涕泗横流。
他起身,再与妘缨拜了拜,声音哽咽,道“臣,铭恩不忘国君恩泽,此生愿为国君寸草衔结,死而后已。”
妫翼虽然不知时见燊心中的旧事,却也能猜到他与芊芊之间的关系。
她此时也才想起,早前被困在东楚白家时,白尧有个宠妾叫娴姬,似乎是叫时娴。
若那时娴是芊芊口中背叛她的表姐,那面前这个时见燊,大抵是与她有着姻亲关系。
“你可识得东楚丞相府上的娴姬?”妫翼问道。
时见燊怔了半晌,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她是臣家中小妹,受了白尧的蛊惑,错事做尽,阿言因她几度生死,却碍于我的情面,终究叫阿言忍不下心来伤她。”时见燊回话之后,有些疑惑为何妫翼识得时娴,后想到曾为妫翼的福祥公主于潼安大战中失踪。
有传言她被囚禁在东楚,成为楚王的禁脔。
他不便再追问,将心中的疑虑藏了起来。
可他本就温良可善,面上藏不住心事,眉宇间的点滴,尽被妫翼瞧了去。
虽说,她逼死时娴,是为了给芊芊报仇,图个痛快。
可面前的人,却也是时娴的亲哥哥,她总是心里有愧。
“孤早前困于东楚时,曾与她有过短暂交集。”妫翼并不觉得从前被困在东楚,是说不得的事。
她如何,她是谁,她受了什么侮辱,从不需要这天下任何人来置喙,去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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