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颗铜珠滚在地上,风霜雕鬓的男人弯腰捡拾。一颗一颗擦净收入钱袋,系口时传出铜铃的叮当声。对面站着抱算盘的老头,将珠子拨得噼啪响。
“结清了就走罢。”老头头也不抬,随手挥了挥,驱赶道,“快给后边的让个位。”
男人一声不吭,转身推开人群,挤去街市。阿乙一路被颠得两眼发黑,此刻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任人称量,看着罪魁祸首隐入人海。
男人束领罩帽,将一张沉默寡言的脸隐藏在阴影下,隐约透露出一点冷峻的线条。他在比肩接踵的街市中目不斜视,如同穿梭热闹喧哗的一颗石头,既不起眼,也没兴趣。他插|进小巷,砸了一道窄小的门。
门缓慢半启,露出女人脂粉半褪,困倦的脸来。花娣倚着门,连外衣都懒得拢,见了男人,便说:“又白走了一趟,兜里空空是不是?混账东西,只将老娘这里当做客栈,给脸上头。”
花娣嘴里骂着,却让出身来。男人闪身进去,便觉得一股香暖扑面而来。他摘了罩帽,蜷身坐下在女人的小榻上。小炉上煨着酒与粥,他冻了一天一夜的手脚终于能够回暖。
花娣窸窸窣窣地钻进被里,背着身,眯了一会儿。听不到身后人动,又骂道,“去了趟深山野林,连吃也不会了吗!”
男人沏了酒,咽了一口。只是规矩地坐着,半耷拉着眼。屋里安静,他一入门便瞧见了没收起的杂物,便知道花娣昨夜又接客了。他喉中滚动,低低地溢出点叹息,倒在不足身长的小榻上,蜷身合目。
“北边有消息吗。”男人压声问道。
花娣睁开眼,注视着俗不可耐的帷帐,上边垂挂的小镜只能容下她的一只眼,模糊了眼角细纹。她抬指捋了捋鬓发,仍是尖锐十足地回答,“我以为你已经放弃了,走个十天半月问也不问,原来心里还记挂着呢。”
男人翻不了身,佝偻在窄榻上略显狼狈。可是他神色如常,已经习惯了。
他说:“我只有一个女儿。”
花娣鼻尖一酸,她连忙摁着眼角,强稳着声音哼一声,说,“你死了婆娘,穷得揭不开锅,谁还愿意跟着你?连婆娘都讨不到,还指望有几个女儿?”
男人说:“一个便知足了。”
花娣说:“北边还没来人,雪路难走,还要几日。况且中渡这么大,拐走的孩童哪那么容易找到?你不明白么。”
男人便不再说话,睡了过去。他一路跑得辛苦,觉察到后边有妖物追赶,幸亏贴身带了件神行的宝贝,才得以脱身。如今入了城,只要混了气味,就不怕那妖物再跟着他。
苍霁鼻尖微动,说:“我找不到他了,这里人满为患,混进去便分不清了。净霖,你的铃铛在哪儿?”
净霖在人群中目光巡视,说:“不见了。”
此地上设分界司监察,下置凡人府衙镇邪,又混杂人妖无数,层层阻隔,致使铜铃的感知也变得微弱。
“此镇不小,要只铜铃无疑于大海捞针。”苍霁说,“我猜他断然不敢随意出去,所以何必急于一时。喂,我跑了一夜,眼下饿得很。”
净霖抱起石头小人,沿街徒步。他微阖目,便能觉察周遭妖气冲天,披着人皮的妖物随处可见。不仅如此,他甚至能觉察到寺庙之间,此地的掌职之神正在张目巡查。
这便棘手了。
“能吃吗?”苍霁倏地从侧旁俯下身来,贴在净霖耳边,“你给我吃,或是我去觅食。这么多人,少上一两个,也不足为奇吧。”
“你尽可试试。”净霖说,“此地掌职之神是杀戈君黎嵘座下的晖桉,天赐鹰目,可洞察妖怪原形,不为幻形所扰。又兼具通明神识,没有休眠之时,你的一举一动他尽收眼底。”
“那岂不是窥人隐私,毫无德行可言。”苍霁说着,摸了摸胸口,“他能看透衣服么?
净霖看他一眼,石头小人便也看他一眼。
苍霁微抬了抬下巴,“你要也想看,尽管直言。可他这样,眼睛不会花吗?此处人比妖更多。”
净霖说:“他睁眼只见妖物,闭眼方见凡人。”
“那他若是要看你,该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
净霖说:“瞎了眼。”
“聊一聊而已。”苍霁手指拿捏住净霖的肩膀,像是扶着他一般,将他笼在身下,“你怎么就紧张了呢?”
“手脚都动了。”净霖抬手抵开苍霁的手,“便不是聊一聊了。”
“你到底是假正经还是真顽固。你我相识不短,这般亲近也是应该的。”苍霁搭着他肩膀,“靠近点,你如今可是我心尖肉,丢不起的。”
“那就劳驾。”净霖道,“前边开路。”
苍霁带着他穿过人群,期间时不时会对上些不怀好意的目光。苍霁只在心里挨个掂量着,这只太瘦,那只太肥,通通太丑,一个也下不了口。
净霖顺着他目光,正见只山猫在娇羞含笑,被苍霁盯得耳尖发红,一双眼儿又娇又媚的望着苍霁。
“肥瘦正好。”苍霁说,“就是去头生吃不方便,此地无处埋首。”
“你便只想吃她吗?”净霖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