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好汉子别遇上老街坊。这句话,完全是在黄太吉等人与李沛霆见面之后的真实写照。他充分的体会到了范文程给他讲过的高祖还乡元曲中的味道。
出来沈阳城向南,不远便是浑河,又名沈水、小辽河,沈阳这个名字,便是从此而来。
出了沈阳南门,沿着夯筑的十分厚实的官道,浩浩荡荡的队伍,便朝着浑河而来。队伍中,各色的车驾、鼓乐,花样繁多的五色金龙旗,风旗、雨旗、宿旗等、无数的团扇,黄扇,方扇,孔雀扇,黄盖,紫芝盖,翠华盖,九龙曲柄黄盖,这些东西都显示着队伍主人的审美标准和文化情趣,向外散发着一股股浓烈的暴发户味道。除了这些旗锣伞扇之外,还有诸如金交椅,金瓶,金盥盘,金痰盂等等。
在浩浩荡荡的佩刀大臣与仪刀侍卫群中,一顶巨大华盖最为显眼,最为华丽。通体用绸缎制成,上面绣满各样的莲花、灵芝、菊花、梅花诸花。色呈为紫,撑起后犹如一朵紫色祥云。几名身强力壮的大汉,轮换着撑着这面周长数米,高也有数米的巨大华盖。华盖下的风铃,被春风一吹,发出一阵悦耳动听的响声,用来驱赶邪鬼。
在这顶巨大的华盖之下,黄台鸡骑在他的爱马小白上,着远处那隐约可以看得到的浑河,对于这条发源于抚顺清原湾甸子镇滚马岭的浑河,黄台鸡和他的兄弟们再熟悉不过了。
不仅是因为它的发源地是建州女真的老巢之一。最要紧的,还是令老奴和黄台鸡想起来都为之战栗的浑河血战。
那一仗,戚继光的侄子戚金,统领着戚家军旧部,和从四川来的白杆兵之一部与努尔哈赤的后金军在浑河血战,八旗兵以精锐骑兵猛冲,明军则以火器迎击,致后金惨遭重大杀伤,坠马者多达三千余众。
在后来清人谷应泰《明史记事本末》中也记载道:“明之步兵,皆系精锐兵,骁勇善战,战之不退,我参将一人、游击二人被擒。”,“诸将奋勇迎击。败白标兵(即白旗)。又败黄标兵(即黄旗),击斩落马者二三千人”“是役,明以万余人当我数万众,虽力屈而覆,为辽左用兵以来第一血战”。
以区区数千步兵对阵建奴四旗(两白旗两黄旗)披甲精锐上万人,戚家军和白杆兵苦苦支撑仍然不落下风。他们在拼杀中等待。期望着友军和统帅能够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合围上来。一举歼灭这群辽东反贼,收复沈阳。但是,一般根据明朝末年这出大戏的剧本。这个时候的统帅和友军往往都是猪队友。
在前锋击溃雅松率领的二百八旗侦骑后明军主力就不再进兵。使右翼皇太极及岳托的主力得以一边围攻川浙兵一边趁机扑来。朱万良部明军稍经交手即行溃退,沿途被皇太极一路追杀,伤亡三千多人。
此时苦苦鏖战多时的八旗军与川浙兵仍然打得胜负难分,统帅童仲癸再派使者向袁应泰叩首求援。而这位袁大人已经吓破了胆,竟以后金强大派兵也扭转不了战局为由拒不答应。
而此时,努尔哈赤的孙女婿、原抚顺游击“李永芳得中国炮手,亲释其缚,人赏千金,即用以攻川兵,无不立碎者。”
在被银子喂饱了的汉奸炮手操作红夷大炮轰击之下,戚家军余部仍旧苦撑数日,最终弹尽粮绝,全军覆灭。
而在此战之中,建奴八旗阵亡的在历史上有名姓的便有雅巴海、布哈、孙扎钦、巴颜、雅木布里、实尔泰、郎格、杜木布、大哈木布禄、旺格等九人!给建奴的杀伤和打击超过了萨尔浒战役!
想起当年自己的正白旗冲上去一次被浙江兵用刀枪赶下来一次,尸体铺满了冲锋的路线,伤者哀号生者哭泣的惨状,黄台鸡不由得感到身上的旧伤一阵隐痛。
“皇上,前面就是浑河了。”
礼亲王代善策马从一侧一路小跑的跟在黄台鸡的侧后位置上,他似乎也在心里凭吊了旧时的战场一番。
“二哥,前面就是当年的旧战场了。父汗当年率领我们东征西讨,九死一生,才挣来了今天的这份基业!”
“是啊!那一仗我记得我的正红旗上去,垮了。你的正白旗上去,也垮了!父皇的两黄旗上去,也是苦苦支撑。亲军上去也没有讨到便宜!”
兄弟两个难得有如此闲暇的时刻一起回忆一下当年并肩作战时的情谊和场景。随着队伍的行进,浑河岸边的大片榆树林已经撞进了人们的眼帘。树枝上一点点一团团的嫩绿在人们的眼中跳动,空气中散发着泥土化冻之后那清新的味道。
几人合抱的榆树,构成了河边壮丽的榆树林,透过那密密的树木向林中深处望去,几座新搭成的帐篷便在河边上冒着炊烟。
吩咐各旗的旗主们将各自的兵马散开,在这浑河北岸围猎,黄台鸡和代善为首,多尔衮、多铎兄弟、豪格、阿巴泰、济而哈狼、杜度、岳拓等人各自下马朝着那几座很有点搓罗子风格(搓罗子是当年女真人在林木中渔猎采摘时搭建的临时性建筑)的帐篷走去。
帐篷外,几个护卫、仆人模样的人早就得知了消息,听得树林外面蹄声如雷,人喊马嘶的,便知道皇帝到了,只是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黄台鸡用鼻子嗅了嗅,空中弥漫着一阵阵的香气,循着味道望去,一口大铜锅正在向外冒着白气。那阵阵浓烈的香气就是从这里飘散出来的。
“这厮,好会享福!”
黄台鸡抽动了两下鼻子,给自己要见的这位李先生下了一个定义。
眼见得众人都到了帐篷跟前。李沛霆还没有出来,多尔衮便示意自己的弟弟多铎前去将李沛霆请出来,不要等皇帝到了还避而不见。
代善脚快跟了上去,他的几个儿孙见状也急忙随同前往。
留下多尔衮陪着黄台鸡父子在原地伫立等候李沛霆前来参见大清国皇帝、博格达汗。
“李先生,李先生!皇上来了!请出来参见皇帝!”
多铎的声音在榆木林中回荡,语气很是恭敬,但是在黄台鸡的耳朵里听来,却总有些讽刺的味道。
李沛霆整肃衣冠随声从帐篷中走出来,迎面正撞见代善和多铎这对兄弟。
“佟二哥!是你啊!”
李沛霆的话令代善老脸一红。
这个称呼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叫了。
“大胆!”
他正要睁大眼睛看看对面这个人到底是谁,能够如此大喇喇的称呼他。身边的岳拓、硕托、杜度、阿达礼等人已经口中喝骂着各自便要去抽出腰间佩刀。准备好生教训一下眼前这个该死的尼堪。不剃发易服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如此称呼德高望重的礼亲王?!
“放肆!”倒是代善出声喝止住了儿孙子侄们的冲动,朝着硕托吩咐道:“去,快去禀报皇上。这是故人!”
确实是故人。当李沛霆出现在黄台鸡面前时。从黄台鸡到代善,从阿巴泰到汤古代,还有不太出名的三儿子阿拜和六儿子塔拜。九儿子巴布泰,都有些瞠目结舌,面带尴尬。
而努儿哈赤第十子德格类和第十一子巴布海、十四子多尔衮、十五子多铎却对兄长们的表现有些诧异。这也难怪,这些人大多是在萨尔浒之战后才出生、成年的家伙,又怎么能够认识辽东李家的嫡系子弟?
“佟二哥,佟八哥,有将近二十年咱们兄弟没有见过了吧?”
“佟三哥,佟六哥。多年不见,风采依然如昔啊!”
坐在绣着大朵大朵鲜花图案羊毛毯子上,李沛霆朝着周围的这群满洲的元老亲贵们一一行礼问候,倒叫众人有些不安。
从内心深处,他们还都有着深深的自卑,虽然表面上张口闭口尼堪、蛮子的,但是在内心深处对于华夏文明的向往、崇敬到了一个近乎病态的地步。
这样的心理一直持续到他们进关,强迫天下的汉人剃发易服。但是,从故宫收藏的各类皇帝画卷中,都有诸如康熙、雍正、乾隆等人身着汉人服饰,头上梳着发髻,或是读书,或是树下谈天、下棋的形象。
以满清的那种文字狱高压,如果不是皇帝本人许可,又有哪个胆大包天的画师干出这种足以抄家灭族的事情来?!
但是,眼前这些人的自卑感却不光是因为文明的差距,而是在于幼年时对于李家那炫炫威势的深刻印象,或者是阴影。
努尔哈赤当年没有以七大恨作为遮羞布起兵作乱之时,几乎是大明朝最恭顺的土司官员,或是自己或是安排兄弟子侄年年进贡不说,更派遣子弟在京师长期驻扎。铁岭李家的宅院府邸,更是这些当年已经成年了的王爷贝勒们跑熟了的。
不过,那个时候属于乡下穷亲戚登门来告帮,有点像刘姥姥到荣国府来认亲戚,为的就是银子粮食衣服。每次努尔哈赤带着儿子们登门,总是有些事情要求李家的兄弟们帮忙的。
李沛霆便是在这个时候与黄台鸡、代善等老奴儿子们熟悉的。
看着李沛霆,黄台鸡再看看远处的卤簿仪仗,忽然有一种报复社会后的快感,他正要好生的向李沛霆炫耀一番,或者授意范文程等人为自己吹嘘一番,以解当年在李家被人蔑视轻慢的那口多年怨气。
但是,看到李沛霆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他突然觉得不远处的那些旗罗伞扇金瓜钺斧都是在抽打着他的脸。
这也许就是横亘在他们兄弟几个与李沛霆之间永远的距离,世家子弟与暴发户之间的差距,甚至不亚于他们几个成年大贝勒心里的疑团,他们到底应该是姓李还是应该姓佟?
说了几句别来无恙的闲话,黄台鸡觉得。与其用清国皇帝的威仪权势来压制李沛霆,未必能够让这个对自己和清国早期情形知根知底的李家嫡派子孙能够心甘情愿的为自己所用,倒不如用情谊来羁縻住他。
“二弟,八哥可是要申斥你几句了。”他这满怀着兄长对幼弟宠溺之情的话语登时令在场的代善等人几乎交叫出声来!这黑厮什么时候如此的讲起兄弟情谊来了?!
“回了辽东,怎么不来找你八哥?倒去找你十四弟和十五弟?八哥这里如今正缺人手。你看这大清国,哪个官职看得顺眼,只管说,八哥这就下旨意!”
于展示了兄长对失散多年的兄弟的义气之际,不显山不露水的炫耀了一下自己如今的权势地位。
黄台鸡这手玩得也算是炉火纯青了。
李沛霆却也是面带十分真挚的笑意,同黄台鸡虚情假意的应付周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