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阳城,古称淮都、江阳,建城千载,高祖皇帝建都盛京时,改淮都为淮阳,迄今为止也有六百余年,乃是大兴三大古城之一,地处两渠的交汇处,淮水相抱,漕运要冲,物庶民丰,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十二月初一,凤驾驾临淮阳城。傍晚时分,城门大开,红霞引路,文武列迎,仪仗浩浩荡荡地进入城门时,百姓跪拜,山呼千岁,举目之下,人如山海。
淮阳文武见此声势不由心惊,圣上亲政以来,城中的茶馆戏楼里都是与皇后有关的话本子,早知皇后深得民心,却没想到得百姓拥戴至此。
仪仗行过长街,过驿馆而未入,直接往刺史府而去。
宝盖銮驾停在刺史府门前,淮州刺史刘振、淮南道总兵邱安率文臣武将跪接凤驾。只见宫人抱着宫毯、玉凳而出,车门一启,花香四溢,一幅明黄的裙角滑入文武眼底,皇后踏着玉凳下了銮车,左右由宫人扶着,仪态端庄,步步生莲,一路踩着宫毯进了刺史府大堂,直至入座,凤靴都没沾过公堂的地儿。
公堂的法案上已经铺好了明黄的锦缎,皇后行至上首入座之后,便有宫人抬来一面百鸟朝凤的丝绣宫屏来,淮阳文武隔着屏风拜了凤驾。
一个掌事太监抱着佛尘出来,宣了凤谕:“传皇后娘娘口谕,今日劳顿,众卿跪安。明日辰时,宣淮阳文武于刺史府中问政,午时恩赐午膳!”
众臣忙道:“臣等谨遵懿旨!”
随后,除刺史刘振之外,其余人等皆遵凤谕跪安告退了。
刘振道:“启奏皇后娘娘,微臣已命工匠将驿馆修缮一新,但淮州水患刚退,城中尚有灾民,且前兵曹尚书林幼学在入朝之前曾任淮南道总兵,在本州势力根植颇深,林氏一族伏诛之后,州城内外时有余孽作乱,此前邱总兵虽率部清剿过,但水患成灾之后,又有余孽随灾民混入城中兴风作浪。微臣得知娘娘将要南巡之后,已与邱总兵在城中清查叛党多日,近半月以来,已无叛党作乱了。但稳妥起见,微臣以为,銮车及仪仗可至驿馆,娘娘还是歇在刺史府安全些。”
刘振奏罢,垂首听旨。
但他听见的依旧是掌事太监的传谕,“准奏。”
刘振心觉古怪,却不敢迁延,赶忙叩首谢了恩。
太监笑道:“那就有劳刺史大人引路了。”
刘振连道不敢,起身之时见宫人撤了前厅的宫毯,正往后院铺去,心中不由更疑。
今日淮阳文武莫说没见到皇后之容,就连声音都没听过。皇后贵为国母,隔帘觐见,宫人传谕,遵的是皇家礼制,本无可厚非,可皇后自下了銮车到现在,凤靴都没沾过府衙的地儿,是不是太重宫规了些?
从古到今,哪位皇后看重规矩礼法都不是怪事,偏偏本朝皇后大行此事会叫人觉得怪异。英睿皇后若是个看重规矩的人,压根儿就不会有提点天下刑狱和凤驾南巡的事!再说了,皇后南巡为的是巡查吏治,不见文武,不肯出声,明日如何问政?
刘振满心狐疑地引着凤驾到了刺史府的后宅,东苑已经洒扫一新,刘振碍于礼教宫规,不敢入内,只在苑外候着,直到宫人出来传谕,他才叩首跪安了。
皇后及近侍宫人住进了刺史府东苑,只留两支御林卫把守,仪仗则迁往驿馆安顿,这一番折腾,天色已然见黑了,
刺史府的厨子精心烹制了淮阳本地名菜进奉皇后,晚膳过后,出人意料的,皇后宣了刺史府的女眷。
刘振得知后不由疑虑更深,听闻皇后不喜妇人之间的闲谈交际,她宁愿在立政殿中批阅案卷,也甚少宣命妇进宫闲叙家常。怎么来了淮阳城,一举一动皆与传闻相悖?
刘振虽然心中存着一团疑云,却不敢迁延怠慢,因今日见识过皇后有多甚重礼数宫规,于是嘱咐发妻周氏,只需带着嫡女去觐见便可,若二房母女随行,需严加看顾,切勿扰驾。
刺史府是官府,并非刘家族宅,二房母女是近日才住进刺史府的。因他任了淮州刺史,二房觉得他深得恩宠,便盘算着在汴都谋一门亲事,得知凤驾南巡,弟妹徐氏便寻借口领着女儿来了刺史府,已经住了小半个月了。晚饭时,他与徐氏说皇后甚重礼教宫规,本已教其打消了觐见的念头,哪知皇后行事处处出人意表?
刘振叹一声天意,只得嘱咐了妻子,满怀忧虑地目送她走了。
东苑把守森严,淮阳虽是军机重地,周氏等女眷却不曾见过如此多的皇家侍卫,于是把心提在嗓子眼儿里随宫人到了东苑门口。门口有宫女候着,见了周氏等人福身道了声得罪,随后便在女眷们身上摸查了一通,确定无人藏有匕首后,又唤来一名宫女。那宫女端着托盘,周氏等人将簪钗等物脱下之后,宫人才领着她们进了园子。
凤驾歇在暖阁,周氏和徐氏进了屋后不敢四顾,各自领着女儿跪拜皇后。
“妾身淮州刺史刘振之妻周氏,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妾身阳江知县刘禹之妻徐氏,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平身,赐坐吧。”暖榻上传来一道倦音,周氏和徐氏领着女儿谢恩入座后,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去,只见暖榻上置着小几,几上放着只花瓶和几枝水仙芙蓉,皇后正执剪修枝,那手暖玉珠肌,不知是拿多少珍珠胶露养出来的好颜色,那容颜更如江上明月,无需红花绿柳妆点,一朵雪牡丹簪于鬓边,贵气便浑然天成。
周氏心头惊叹,暗道怪不得皇后能得圣上专宠,三宫六院只她一人,瞧这容貌,倒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皇后插了两支芙蓉花到花瓶里,这才望了过来,笑道:“本宫来刺史府里叨扰几日,阳江县的家眷也在府里,这府里可真热闹。”
周氏一惊,不知此言是否别有深意,见皇后的笑意还算和善,这才回道:“能迎娘娘下榻,得娘娘宣见,乃刺史府之幸,妾身母女之福。”
徐氏禀道:“回禀娘娘,眼看着临近年关了,族中备了些年礼,妾身就借此机会赖在兄嫂府里小住几日,本想着躲懒几日再回去,没想到赶上了娘娘南巡,今夜幸得娘娘宣见,也是妾身母女之福。”
徐氏一贯会说话,总能三言两语的便与人熟络起来。
何初心闻言,果然笑道:“刘爱卿兄弟之间感情倒深。”
周氏陪笑道:“一母同胞,血脉相连,感情自然是深。”
“是啊。”何初心垂眸笑着,似乎深有同感。
周氏见了有些纳闷儿,听闻皇后乃家中独女,并无同胞手足,作此神态又是何缘由?
正猜着,见皇后瞥了眼两位刘家小姐,问道:“瞧她们二人的年纪,应是都及笄了,可许配人家了?”
周氏道:“回娘娘,小女已与邱总兵的外甥陆参军订了亲事,明年八月就该过门儿了。”
刘大姑娘闻言偷偷拽了拽娘亲的袖子,脸颊飞红,娇态甚美。
徐氏强捺住喜意禀道:“回娘娘,小女刚及笄,妾身正不知该早早为她议亲还是再留她两年呢。”
刘振是淮州刺史,和淮南道总兵邱安的外甥家结了亲家,刘家的门第也算高了,徐氏若想嫁女,哪怕她夫君只是个七品知县,这淮阳城中也有大把的人家愿聘她女儿为妻,只怕不是想再留女儿两年,而是想议门高亲。
这些心思,何初心见得多了,虽心如明镜,却没有说破,只是问道:“可识字?”
“回娘娘,识得。”徐氏不敢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毕竟若论才德,当今皇后可不输男儿。
“平日里还习些什么?”
“回娘娘,妾身倒是想叫小女把琴棋书画都学起来,可她天资不高,只琴艺上还说得过去,女红也算入得了眼,只是近日有些懒散。”
“哦?为何?”
“她呀,迷上了听书说戏,恨不得府里请个说书先生来!”徐氏说着,回头给女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顺着话往下说。
何初心听出话外音来,脸色忽然便淡了下来。
可徐氏母女正交换眼色,谁也没看见。
刘二姑娘可不是近来才沉迷听书观戏的,而是沉迷了有小半年了。自从小半年前,在茶楼里听了一回英睿皇后从军的话本子后,就跟着了魔似的,当真是恨不得府里请个说书先生来。如今,那些话本子她都快倒背如流了,在阳江县家中时,连请几位官家小姐到府里做客,说的都是话本子里的事儿。今日英睿皇后就在面前,刘二姑娘岂能不激动?不过是碍于规矩,不敢放肆罢了,眼下得了母亲的允许,她欣喜若狂,顿时便打开了话匣子。
“娘娘智可断奇案,勇可戍边疆,乃天下女子之先,臣女仰慕娘娘已久,能得娘娘宣见,实乃三生之幸!这只荷包是臣女新绣之物,愿献与娘娘,祈愿娘娘岁岁平安,永乐康健。”刘二姑娘满心欢喜地将荷包跪呈给了宫人。
何初心却接都懒得接,只淡淡地睨了一眼,见荷包上绣着一枝翠竹,其势劲拔,迎霜傲雪,可见是下了一番功夫的。那叶尖儿坚韧如针,如一根刺般扎在何初心的眼里,渐渐地涌起暗波,烛光晃着,毒沼一般。
“哦?新绣之物?如此说来,你们母女是听说本宫南巡,特意来此候驾的?方才说是来刺史府送年礼的,是否应算是欺瞒本宫?”何初心重新拿起桌上的花枝来,轻轻一剪,咔嚓一声!
徐氏母女悚然一惊,慌忙跪了下来!
周氏也脸色大变,领着女儿一同跪了下来,“启禀娘娘……”
“本宫没问你话。”何初心冷着脸,眼也没抬。
周氏顿时不敢再言,心中暗怪自己,觐见之前,夫君千叮咛万嘱咐,叫她看顾好二房母女,可她们还是闯了祸事!传闻英睿皇后刚正不阿,不喜欺瞒奉承,这欺瞒皇后之罪,较真儿起来,可是死罪!
周氏倒不认为妯娌母女会获罪,毕竟她夫君刘振治理水患有功,也算是个能吏,朝廷眼下正当用人之际,皇后不至于因此小事便治罪能臣的家眷。况且,今夜之事细说起来是因献荷包而起,不提徐氏,二姑娘的心思倒是诚的,念此情分,皇后也不该重罚她们母女才是。
想到这儿,周氏不由纳闷儿,二姑娘献个荷包,怎么就触了皇后的霉头?
徐氏也百思不得其解,慌忙解释道:“妾身不敢欺瞒娘娘,妾身的确是到府中送年礼的,只是听闻娘娘南巡,因知小女景仰娘娘的才德,这才在府中住了下来,期望能窥得娘娘一面,仅此而已!”
“哦?仅此而已?”
“不敢欺瞒娘娘!”
徐氏连连叩首,倒委屈了刘二姑娘,她一心一意绣的荷包,不知为何惹得皇后不喜,只好陪着母亲跪着,眼泪儿啪嗒啪嗒地掉。
何初心慢悠悠地摆弄着花,没再出声,暖阁里静了下来,一时之间,屋里只闻修剪花枝的声音。
少顷,一位宫女开了口,“娘娘向来重法典,不喜欺瞒,可徐氏之错也不过是错在有些急功近利罢了,念在她为女心切的份儿上,奴婢以为,娘娘既已小施薄惩了,不妨宽宥她吧,想必她以后行事也不敢再如此功利了。”
一个太监也帮腔道:“是啊,娘娘,您瞧二姑娘的绣工多得竹韵啊,念在她如此用心的份儿上,您就宽宥徐氏吧。”
何初心闻言抬起眼来,目光缓缓地从彩娥和小安子的脸上掠过,如一把磨着的刀。这二人一个是乾方宫的大宫女,一个是太极殿的掌事太监,皆是帝后的近侍宫人,纵然她是襄国侯府的孙小姐,在他们面前也拿不得身份,毕竟……她不是真皇后。
何初心捏着剪刀,葱玉般的手指渐渐捏得失了血色,脸上却忽然绽出笑容来,“天下父母心,本宫怎能不怜恤?只不过,为了一己之私而心怀算计,本宫便不能容了。念在徐氏并未犯下大错的份儿上,本宫便不治其罪了。徐氏,今夜之事,望你引以为戒。”
徐氏忽蒙大赦,连忙谢恩,暗地里却出了一身冷汗。她自始至终都没承认过自己的心思,却没想到不仅皇后看得明白,就连这屋里的宫女太监都是明眼人,皇宫里的人果然都生着七窍玲珑心。
“这荷包本宫甚是喜欢,这支花簪就赏你了。”何初心将发间的那支牡丹花簪取了下来,由彩娥捧到了刘二姑娘面前。
刘二姑娘脸上泪痕未干,忽蒙赏赐,如在梦中。
徐氏掐了女儿一把,见她接了赏赐,不由眉开眼笑。这花簪一看就非凡物,簪身上隐约可见将作监的烙字,得了这宫中之物,女儿必能议一门高亲,哪怕刚刚虚惊一场也值了!
何初心看着徐氏脸上的喜意,目露厌色,看向周氏母女时却又换了副和善之态,“今夜倒叫你们母女跟着受惊了,本宫心里甚是过意不去,一并赏了吧,就当本宫给大姑娘添件嫁妆了。”
何初心看了彩娥一眼,彩娥便到梳妆桌上捧了只托盘来,上面摆满了首饰,无一不是宫中的贵重之物,且款式皆是淮阳城中见不到的。
周氏母女不敢挑,就近取了一支珠钗,叩了首,谢了恩。
到头来,唯独徐氏没得赏赐,脸上不由火辣辣的。
“好了,本宫乏了,跪安吧。”何初心淡淡地拂了拂膝上盖着的华毯,一脸倦色。
周氏和徐氏忙领着女儿叩首跪安了,直到出了东苑,四人都没敢大口喘气儿,只道伴君果真如伴虎。市井之言,看来也不那么可信。
东苑暖阁里,彩娥将荷包仔细地收了起来,小安子出去了一趟,少顷便回来了,禀道:“何小姐,二更天了,该歇息了,明日还有正事儿呢。”
何初心眼也没抬,依旧剪着花枝,“安公公,咱们这趟出来所为何事,想必你也清楚,这称呼可是大事,隔墙有耳,还是防着些好,这话不必本宫日日都说吧?”
彩娥笑着瞥向小安子,小安子淡淡地笑了笑,躬身赔礼道:“是,奴才知错。娘娘,二更天了,该歇了,明日还有正事儿呢。淮阳乃州府大城,不同于此前凤驾行经的大小县乡,明日州臣倘若真议起淮州政事来,娘娘只需照旧行事即可。能挡的,奴才自会挡着,若有急情,还望娘娘随机应变。”
“知道了。”花枝已剪到了根儿上,何初心却恍若未觉,小巧的金剪缓缓地剪上了花瓣,一下一下,将那芙蓉花瓣绞了个稀碎!
那黑袍女子只告诉她要被岭南王擒住,却没说岭南王究竟何时才会起事。这种白天是皇后,夜里是何家小姐的日子,何日是尽头?万民景仰,文武迎驾,全都是因为那人,她已经受够了!
若有急情,她希望是岭南起事!
*
次日,皇后宣淮阳文武于刺史府中问政。
说是辰时,淮阳文武却不敢踩着时辰到,于是天还不亮,文武班子便在刺史府的公堂上候驾了。公堂上掌着灯,淮阳城中的文官以刺史刘振为首,别驾、长史、录事、盐运使、司功、司仓、司户、司田、司兵、司法、司士、市令、市丞、文医学博士及淮阳下属的知县,武官以淮南道总兵邱安为首,州都督、都司、防守尉、宣抚使、指挥佥事、河营协办及门千总、卫千总、把总等,凡有品级者皆穿戴官袍候在公堂之上,除了品级低些,倒真有那么几分百官上朝的意味。
辰时一到,天色大亮,皇后准时到了州衙。
如同昨日一般,宫毯为道,凤屏为帘,太监传谕,皇后坐在上首,不肯露面,也不启金口。
见驾后,刘淮和邱安各率文武列坐两旁,大堂上的气氛静得出奇。
小安子道:“传皇后娘娘谕,本宫南下乃为巡查吏治,听闻淮州水患刚退,不知州内民生水治现今如何?”
刺史刘振忙起身奏道:“启禀娘娘,淮州水灾发于八月,十月方退,期间灾民遍布州境,乱党趁灾为祸,幸赖朝廷赈恤,僚属齐心,州内才秩序未失,疫病未发。现如今,几拨为祸的乱党已被拿下,近半月以来,州内未再发现乱党,百姓思定,淮堤也已在加固筑修。只是以往弊政颇深,前淮南道总兵林幼学在任时,平济钱皆取以赡军及私贩,义仓支借挪用亏空甚重,今虽查抄了林党,两仓多年来的侵失却难以补还。朝廷虽然拨了赈灾粮款,但今年百县受灾,被水冲淹的村子足有四百一十二村,加之其余受灾的县乡,灾民有十万之众!水退之后,多数灾民已返回原籍,但被水冲淹的村子尚待重建,那些灾民无家可归,便聚留在州城接受赈济。眼下,检视灾伤、申告灾荒、抄札户籍、发放赈济物等皆为日常公务,城中尚余三万灾民,偷盗斗殴之事时常有之,衙署积案甚多,施政多有难处,民生治安想要恢复以往,恐怕还需些时日。”
刘振昨夜已听妻子说了觐见皇后时的始末详情,皇后刚正,不喜欺瞒,昨夜因小事惩戒了徐氏,今日问政,刘振不敢自夸政绩,故而奏事之时,句句务实。
刘振开了此头儿,其余州吏也就顺着奏起了事。
别驾道:“何止需些时日?仓司主管平济仓、义仓、役钱、水利、盐茶及赈济等事,林党私挪两仓的钱粮,连修水利的银钱都拿去中饱私囊了,今年的水灾实为人祸!朝廷将查抄的银两拨回仓司,用以水利防务,可赡军的粮食却已难以补回,赈灾粮是从汴州及关州支调的,以眼下的情形来看,所剩的赈灾粮顶多还能用三个月!三个月,那些被水冲淹的村子能建好吗?以如今的情形,别说三个月,就是三年也别想建好!”
长史闻言笑了笑,起身说道:“别驾大人,皇后娘娘面前,此言未免危言耸听了些吧?”
“危言耸听?筑固江堤、重建村镇,所用之木石泥瓦,那些个奸商趁机抬价,仓司把银钱都用在了淮堤防务上,村镇重建之事延缓了不是一两天了,何时能建好?吴长史说本官危言耸听,那你说个日子,本官听听,要多久才不算危言耸听!”
“别驾大人,您恼火奸商,也不能拿下官撒气吧?要不是此前赈灾之时,您逼城中富户将存粮拿出来低价卖给官府,以这些存粮去补两仓的亏空,他们何至于记恨于您,在修堤及建村之事上盘剥仓司?”
“那些富户囤积居奇,抬高米价,伤的可是我州城百姓!本官不治他们,难道要等到斗米万金,民怨四起吗?那些商户之中多有与林党勾结谋取私利之辈,只因林党刚遭查抄,州内便发了水灾,这才没有时间查办他们罢了。”
“话虽如此,可难道那些富户皆是奸商,其中就没有无辜之人?”
“所以本官才命他们将存粮低价卖给官府,而非强取豪夺,且已事先言明,日后将酌情减免税赋作为补偿。正所谓乱世当用重典,大灾之年,施政只能行非常手段。城中灾民聚集,治安本就混乱,米价大涨,百姓若闹起来,岂不要生大乱?”
“可别驾大人逼富户卖出的粮食却存入了两仓,粒米未动!下官没记错的话,城中至今用的都是朝廷下拨的赈灾粮!”
“吴长史此话何意?是意指本官有意侵吞仓粮吗?难道有朝廷的赈灾粮,吴长史就不知未雨绸缪了?朝廷下拨的赈灾粮是从汴州和关州的义仓中支调的,倘若用完,再需要粮,可就不是支调,而是支借了!淮州大灾,百废待兴,朝廷必蠲免税赋以令百姓休养生息,到时欠两州义仓的粮食何时才能还上,我淮州的财政又要吃紧几年?!”
吴长史张嘴欲对,却无言以对了。
堂上静了下来,淮阳文武瞄了眼上首。
小安子俯了俯身,一副附耳之态,片刻后,直起身问道:“传皇后娘娘问训,重建村镇之事,而今可有对策?”
刘振奏道:“回皇后娘娘,重建村镇乃当下要务,奸商企图盘剥仓司,除以重典镇之以儆效尤之外,别无速效之法。但淮阳地处漕运要冲,城中自古便多巨商大贾,此前强逼商户卖米,而今再行重典,只怕会使得商户人心惶惶。如有商户担忧再遇灾年,钱粮会被官府强征,日后恐会发生转移钱粮之事,如此必伤漕运,也伤税赋。微臣与僚属商议多日,对策有二——别驾主张用重典,以灾民为先,日后再思安抚商户之策。长史主张效法高祖及仁宗时期的劝粜之制,劝有力之家无偿赈济灾民,给予爵赏。”
吴长史听后禀道:“启奏皇后娘娘,此法有旧制可依。当年高祖打下淮之州后,因缺钱粮,故诏令商户出私储赈军,一千石赐爵一级,二千石与本州助教,三千石与本州文学,五千石可三班借职,七千石与别驾,一万石与太祝。仁宗时期,淮南道大灾,也曾效法此令,赏格优厚,收效甚佳。”
别驾怒道:“赏格优厚?怎不奏请献尽家财可拜丞相?!”
长史淡淡地道:“大人,劝粜之令赏格虽优,所授也不过是虚职,比如别驾之职,就不签书本州公事,这大人理应清楚才是。”
“那吴长史也该清楚,高祖乃开国皇帝,劝粜之令颁布时还没下汴州,大军存亡之际才颁此政令。但建国后,那些商户自诩为高祖打下汴州立过大功,其中更有以开国勋贵自居者,没少为祸一方!仁宗时效法此令,商户虽无权干涉朝事州政,可官爵甚高,竟有一二品者!州政难以监管,以至仁宗后期,州官与爵户勾连,民怨四起,直到武宗皇帝登基后才下旨重惩。自那以后,我朝再未行过劝粜之令,可见此令虽可救急,却积弊深远。而今你重提此令,只顾救急,可有想过圣上亲政不久,吏治事关君威社稷?”别驾斥罢,扫视了一眼州衙公堂,振臂呼道,“列位僚属,天下皆道淮州乃漕运要冲,物庶民丰,可在座的哪个不清楚,这二十年多来,州政早已腐空?难道两仓亏空还不够,还有接着烂下去,烂到不可收拾为止吗?”
淮阳文武闻言,不由嘶嘶抽气,暗道这位新上任的曲别驾可真不负直臣之名!
淮州的文武班子在林党被查之后换了半数,文臣之中,圣上钦点者有两人,一是刺史刘振,一是别驾曲肃。
刘振宽厚,善施仁政,但淮州积弊已深,又多巨商大贾,州官一味宽厚难以独撑大局,而曲肃刚直,雷厉风行,正好补了刘振之短。一州的正副大员,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倒真是一对好搭档,可见圣上用人之能。
但正因为曲肃施政作风强硬,上任才三个月便得罪了不少商户,更有半数同僚见他就躲。此人过于刚直,是个极难啃动的硬骨头,他今日当着皇后的面儿都敢直言不讳,在圣上亲政的当口上说什么“腐空”、“烂到不可收拾”,难怪圣上钦点他为淮州别驾时曾称赞他是个直臣。
但此话也只有曲肃这个直臣敢说,其余人皆纷纷避视不敢应声,连淮南道总兵邱安都没吭声,场面一时陷入了尴尬。
吴长史见此情形,不由嘲弄地扯了扯嘴角,反将一军道:“好!就依别驾大人之策,以重典镇之以儆效尤,那事后呢?如何安抚商户,如何防患商户转移钱粮,如何不伤漕运,不伤税赋?别驾大人既然善于未雨绸缪,想必已有应对之策。”
曲肃面色悲愤,拂袖怒道:“有!怎么没有?请圣上罢我的官!逼商户低价卖粮是本官之意,用重典以儆效尤也是本官之意,那些商户记恨的人只有本官,那事后便叫朝廷罢免了本官,给他们出口恶气不就是了?只要城中那三万无家可归的灾民能有屋舍可居、有良田可耕,本官就是脱了这一身官袍,终生不再为官又有何憾?”
此话一出,文武皆惊!谁都没想到,曲肃竟有这般风骨。
“敬言,凤驾面前,你说什么负气之言!”刘振听不下去了,生怕再吵下去,以曲肃的脾气,当真要辞官而去,不由斥了一句。
“是啊,别驾大人,你我政见不合,争论几句无伤大雅,何必一言不合便出此罢官之言?事情如若传扬出去,淮阳城中的百姓还真道是下官逼走了大人呢。下官可没这本事,不过是与大人各抒政见罢了,今日皇后娘娘在此,何不请娘娘定夺?”吴长史望向上首,朝凤驾一恭。
淮阳文武也随之望向上首,心道的确如此。此事争执不下已有多日,再争执下去也难有结果,且劝粜之令需上奏朝廷等待批复,奏折一来一去需些时日,既然皇后到淮州是来巡查吏治的,何不直接请皇后定夺?哪怕此事最终仍需圣裁,先探听一下圣意也是好的。
刘振和曲肃互看一眼,一同朝凤驾一恭,道:“请娘娘定夺!”
淮阳文武见这情形,也起身同道:“臣等恭请娘娘定夺!”
皇后却没了反应。
何初心坐在屏风后,神情紧张,一双玉指掐得发白。
定夺?如何定夺?
自出了汴都,所经之处多为县乡,问政之日皆是宫人传谕,地方官吏自禀政绩。那些官吏要么唯唯诺诺,要么阿谀奉承,要么自夸政绩,无不敷衍了事,盼着凤驾早早离去,根本就没人请凤驾裁夺政务。她以为到了淮阳城,无非见的是州臣,官吏多些罢了,怎么也没料到他们会一本正经地议起州政来!南巡以来,今日问政的时辰最久,她刚刚听着别驾和长史的争论,心觉枯燥,烦闷得很,便走了会儿神儿,哪知道他们争到现在,竟要请她定夺?
何初心瞥了小安子一眼,却知道此乃州政,干系甚大,小安子绝不敢再私自定夺。
小安子的确不敢决断,但也不敢不吭声,眼见着州臣听不见凤谕,气氛已然有些不对劲,他赶忙附耳“听谕”,随即宣道:“传皇后娘娘口谕,兹事体大,且容本宫思量几日,再行定夺。”
看来,今日之事唯有加急奏往宫中,恭请圣夺了。只是密信一来一去需些日子,凤驾停在淮阳城中,日子久了,州臣们只怕还是会起疑。但除此之外,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能解燃眉之急,小安子只盼能先把今日之险敷衍过去,于是接着问道:“众卿可还有别的政务要奏?”
此言大有“有本早奏,无本退朝”之意,淮阳文武不由怔了怔,心中生疑。
灾后重建之事事关重大,州官议论多日未决,皇后今日初闻此事,需三思而定,这原本再正常不过,可……不至于一句建言也无吧?毕竟,这可是英睿皇后啊!传闻中,那位勇可从军杀敌、智能破阵断案的英睿皇后,怎么到了州衙,只叫太监传了三回话,从头到尾都是州臣一头热呢?
刘振昨日便觉出皇后与传闻之中大相径庭,今日听此凤谕,倒不觉得惊奇了。
而其余州吏虽有疑惑,却不敢问。
眼看着今日问政便要到此为止,曲肃问道:“那敢问皇后娘娘,您需思量几日?”
此话一出,州臣们无不默默抽气,但包括刘振在内,竟无一人出声劝阻,众臣垂首而立,看似恭谨,却都把耳朵竖得直直的。
何初心瞥了眼小安子,小安子道:“曲别驾,你是在质问皇后娘娘吗?”
“臣问的是皇后娘娘,要怪罪也该是娘娘怪罪,还请公公莫要代言!”
“放肆!”小安子皱了皱眉头,暗骂曲肃这个直肠子愣头青,何时较真儿不好,偏要在此时,“曲别驾,皇后娘娘贵为国母,尔等皆是外臣,岂能不避嫌?”
“避嫌?要避嫌就该在宫里待着,南巡作甚!”曲肃大怒,冲上首一恭,直言不讳地道,“皇后娘娘既然贵为国母,要臣等避嫌,那就该安居后宫,绵延皇嗣,母仪天下!自古女子不得干政,您要当这千古第一人,提点刑狱,问政地方,那就别立这屏风,别叫人传谕!您既想行须眉之事,又想端着女子姿态,如此娇作是为哪般?这一州官吏天不亮就候在州衙等娘娘问政,可问来问去不过两句,与其说是问政,不如说是听政!您听得倒是稳当,一句建言也无,可知这州衙之外,淮阳城内,有灾民三万亟待安置?这么多的灾民,一天要吃多少粮,要生多少事,有多少公务积存待办,娘娘可知?早知如此,您还不如不南巡,臣等也无需耽误数日公务,在这大灾之际张罗迎驾,安置仪仗,劳民伤财!”
曲肃官袖一拂,那风扫出公堂,却仿佛扫在了何初心的脸上。
“放肆!”何初心如蒙大辱,张口呵斥道,“本宫昨日傍晚才到淮阳城,今日还未到晌午,花了淮州多少钱粮,你倒是算出本儿账来给本宫听听!”
淮阳文武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心中却道——皇后总算开口了。
曲肃却道:“娘娘,账不是这么算的!若娘娘南巡,一路上都是如此问政地方、巡查吏治的,那仪仗浩荡,三州来回接驾之耗,不可谓不铺张!与其把钱粮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南巡上,何不用于赈济灾民?微臣以为,省下的钱粮足够重建村镇了!”
“你!”何初心羞愤而起,凤袖一扫,指着曲肃的指甲如锥似冰,“你……放肆!放肆!”
曲肃昂首直视,目光丝毫不避!
众臣抬首,齐齐望向那凤屏后钻出的脑袋——这便是英睿皇后?
只见那女子娇颜含怒,钗环摇颤,寒光夺目,如云堆里乍放的天光,威仪凛然,其中却含着三分羞愤,仿佛有说不尽的委屈。
何初心自幼锦衣玉食,金玉堆儿里养大的,何曾因花点银钱受人责难?她一时难忍,愤而起身,想看看是哪个胆大狂徒敢责骂皇后,却发现屏风之外,州衙之上,一州文武齐刷刷地盯着她,仿佛在看她的笑话。
何初心倍觉羞辱,强忍泪意,转身便奔下了公堂!
小安子正思忖该如何收场,见何初心忽然离去,慌忙跟上!
却在此时,忽听咻的一声!
这一声不知起于何方,只见一溜火花儿窜出州衙,在半空中炸开,灿白之辉照得青瓦雪亮,宛若白霜天降。
州臣大惊,正当众人的目光被火哨吸引之时,公堂上忽然窜起一道人影,向着何初心便急掠而去!
公堂上首东侧有道二门,何初心正往二门去,忽闻火哨声,也下意识地循声望去,但就在她转头的一瞬,忽见一人起于武官席中,掠如疾电,袖下冷芒一点,碎似寒星!
嗖!
飞针细长,去音极细,刹那间散发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