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慧喊爷爷,杜双伶和邹青竹跟着喊。张宣也不例外,叫了声老爷子。
「双伶、青竹,你们俩闺女来了,还是这样好看。」文老爷子的招呼声别具一格,皮包骨的脸上绽放出笑意,夸完两女,视线缓缓移到了张宣身上:「你也来了。」
「诶,来看看您老。」张宣本想多客套几句,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他前生活了那么久,亲戚朋友要死的样子他见多了,也送多了。
只一眼,他就觉得这老头子不是今夜,就是明天,或者后天,出不了三天。
可能是要走了,文老爷子反倒精神起来了,跟几人聊了十多分钟。
中间他偏头往床下咳嗽了好一阵,还吐出了脓血,这把文家几个子女急坏了。
半晌后,文老头子咳嗽终于有所缓和,再抬头时,他面上有所变化,脸色苍白,却在某个局部绯红,病态的红,目光一一扫过房间的人,最后留下了儿子儿媳、小女儿和张
宣、文慧,「老头子我、我跟你们说点事」
此话一出,众人心间一颤,齐齐冒出一个念头:这是要留遗言了?
文玉扫了扫大哥大嫂,又扫了眼小妹,有些落寞地走了出去。片刻后,他丈夫也跟了出来。
林远盛没久呆,同样走了出来,追上去给姐夫散根烟,却什么安慰的话也没说。其实都是这么大的人了,很多
事情各自心里有数,到这一步没什么可说明的了。
不一会,杜双伶、袁枚、林思思和邹青竹也走了出来,同样没说话。
此刻,外面的人,不论是长辈,还是小辈,都在若有若无地留意杜双伶的面部表情,房里其他人还好说,都是文老爷子生前最亲最疼的人,可张宣一个外人
这由不得他们产生了很多联想。
邹青竹现在很担心双伶,手挽着她,时时刻刻跟着她,就怕她坚持不住。
察觉到周边的微妙变化,杜双伶在个肃穆的场合没有露笑,只是轻轻拍了拍邹青竹手臂:「青竹,我没事。」
这是她公开承认了说,也是真的没事,因为两个月前文慧说要给她打电话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把这一切都预料到了。
这两个月中,杜双伶把一切事态的发展方向都在心中模拟了好多遍,所以,目前的局面都在她的预想范围之中,还没失控。
上次在柏林期间,自己男人的以退为进让她印象深刻,成功巧妙地化解了自己、米见和文慧之间的激烈矛盾。
如今,她学以致用,也用以退为进的方式换取文慧的永久不僭越和永久支持。
屋外沉闷,心思各异,屋里同样沉闷。
众人都看着行将就木的文老爷子,竖起耳朵听他讲。文老爷子浑浊的眼珠子泛了泛,视线缓缓移动,临了对儿子文图远说了第一句话:「你们进来之前,我看到了你奶奶和你妈
妈,她们就站在门口对着我笑。」
「爸。」文图远情真意切地低头呼喊了一声,声音带着哭腔。
文老爷子自言自语:「我对不住她们。」文图远伸手捉着父亲的手,眼眶涌动。
文老头子没理会儿子,而是对张宣这个外人说起了话,「你过来点,我、我说话费力。」
站在最后一排的张宣走到床头,蹲下了身子。文老头子当着众人的面问:「你喜欢慧慧吗?」
感觉到房间里的人都在看自己,张宣硬着头皮没有犹豫:「喜欢。」
文老头子点了点头,许久才说出一句:「你很不错,慧慧看上你,没有辱没她的眼光,希望你也不要辱没了慧慧。」
听到这话,房间里的人都愣住了。
被文老头子嘴里的「辱没」和「希望」两个词愣住了。
文老头子是何等人?文家是何身份?文慧又何其耀眼?文老头子跟张宣说话时竟然用了这两个词。
一瞬间,领悟了公公意思的周容差点气背过去。文图远倒是沉静,脸上的表情没变化。
文瑜看了看张宣,又看了看文慧,此刻心情复杂,即为慧慧高兴,也为慧慧难过。她以前明明很支持侄女的,但此刻却莫名惆怅。
文慧则无喜无悲,继续哀伤地望着爷爷。
文家人的想法各异,张宣却在深层次揣摩「辱没」这个词汇。
要怎么样才算不是辱没?不辱没文家?不辱没文慧?
这是一个很沉重且无法逃避的问题。
张宣明白,这个问题回答不好,那他和文慧就彻底没戏了。
因为文老爷子不是一般人,涉及到这等重大事情,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如今他老爷子这话一出口,就代表他为了孙女妥协了,让步了。
但妥协了,让步了,不代表文家不要脸面!
要是张宣今天给不了承诺,当着文慧的面给不了承诺,当着文图远和周容的面给不了承诺,当着一直给他好脸色的文瑜的面给不了承诺,那不用文家人反对,文慧到时候就算
再爱他,也会迫不得已离开他。
因为她最爱的爷爷已经把他自己个人底线和文家底线降到了最低,因为她最尊敬的爷爷为了她已经放下了过去几十年的铮铮铁骨,她没法无视这些,要是张宣连最基本的脸面
都不给文家维护住,她会被世人戳脊梁骨。
文老爷子疼爱极了这个孙女,所以最后做了艰难地让步。
不过这「让步」却也是一个阳谋。张宣答应,老头子就成全两人。
张宣要是不答应,那拒绝之话说出口的时候,就是他和孙女走向决裂的开始。
老男人心思快如闪电,很快就把前因后果想通透了,同时很清楚,自己能想透的,文慧肯定一样也能想透。
思及此,面对一众人的眼光,张宣庄重地说:「放心吧,老爷子。」
这话一出口,文老爷子露出了和蔼的笑。
这话一出口,周容差点第二次气背过去,文图远也半转头看了他一眼。
得了张宣承诺,文老爷子用力对儿子文图远说:「有很多、多年没让你办事了,让你最后办一件事。」
文图远哽咽:「爸,你说。」
文老头子伸手指了指文慧和张宣:「像你大妹说的,他们不容易,不要太过为难他们。」
一个「太过」二字,充分表达了文老头子理解儿子儿媳的为人父母心,还表达了他最后一次维护孙女的决心。
闻言,文图远第二次转头看向张宣。
一直沉浸在悲痛中的文慧这时拉了拉张宣衣袖,柔声说:「你先去外边,我等会来找你。」
果然还是自己女人好哇,在这炮火最集中的关键当口,果断出来给自己打掩护了。
不过张宣没动,而是望向了文老头。
文老爷子努力呼吸一口,缓沉开口:「去吧,我跟他们说几句话。」
过了两秒,张宣动了,走出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