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朝廷的官员序列之后,刘瑾能接触到很多信息,比如皇帝在山东的做法,比如那个叫张璁的人……比如朝廷派了刑部侍郎查案,比如为了清田丈量先期培训了数千名测量员。皇上的种种安排浮于他的脑海之中,很陌生,也很熟悉,他自己在这里回望过往。殊不知,荆少奎这些官员其实忌惮他忌惮的不轻。尤其是听说昨夜宫里扔出了二十多具尸体。“人才刚到,便将原二十四衙门的大部分总管太监全都活活杖毙!!”徐云说起这话来都觉得胆寒,“据说,这个刘公公全程还看了下来,他好不容易得了皇上些许原谅,怎敢行事如此张狂?”荆少奎皱眉道:“在皇上身边做事,都是极了解皇上的。你以为皇上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这个道理,有些类似于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既然愿意把尤址的老对头搬出来,那就是放弃了这些原来依附于尤址的人。他们不是个死字又会是什么?“话虽如此,要换了我刚刚重见天日,必定是缩着尾巴,这位刘公公倒是好……”“别说了,内宦互斗这等事,你我就别管了,一会儿看他来究竟要如何吧。”刘瑾有很多被压抑住的,杀人复仇是其中一个,他并不觉得自己残忍,那都不是他的人,当然要杀。而他的另外一个……就是想见见皇上。…………“南京内守备职高责重,皇上既然委任了刘公公,想必会有圣命,还请刘公公明示。”巡抚衙门里,荆少奎客气的说。按照道理讲,他应当去拜访刘瑾。但刘瑾名声实在太差了,这个时候估计极少的文官愿意去主动拜访他。“咱家没有什么圣命,就一条,咱家是宫里的人,只听宫里的旨意。所以这话应当是咱家问你,皇上的圣命是什么,办得怎么样了?”“想必刘公公知道清丈天下田亩的事,上月下旬,圣旨已到。”刘瑾看他不多废话,心里头也少了几分焦躁,“那便实话讲。中丞,来之前,我已命人去清理了内宦所占之田,凡我之下,遇到一个违抗的,就杀一个。”荆少奎心中发紧,“魏国公那边……我也与充遂公(靳贵)去过了,他的田也开始了丈量。”如此说来,勋贵、内宦已经不成问题。虽说魏国公不能代表南京城全部的勋贵,但是他都服软了,其他人要么听话,要么被收拾掉,即便略有麻烦,也不是大问题。“现在的麻烦是,江南近百余县的百姓、士绅都在用各种方式阻挠测量员实际开展清丈。所以各处的效果,均不理想。”刘瑾眨了眨眼睛,静静的说:“中丞,翻过这个年,咱家就六十了。”荆少奎不理解忽然讲这个是什么意思。“公公面相还年轻呢。”“这是宽慰人的假话,咱家这些个白头发可不是假的。”他伸手理了一大撮,其中的黑丝已经是少数了,“这几年,身体有亏,阴雨天腿痛,站久了、坐久了腰痛,一个觉睡不好头痛,咱家是没有几年好活了。”这一声叹息,如果是一个普通老者说出来会让人生出怜悯,唯独刘瑾是决然不会。“一个无根之人到咱家这个年纪,不会有什么念想了,无儿无女、更不会像你一样心里头还有个荆氏宗族,我们这种人如果死了就是天地间的孤魂野鬼,就算被提起也是骂咱家的居多。”“公公……”荆少奎有些困惑。刘瑾则抢话,“中丞,咱家想见皇上,想替皇上把这些事料理了。至于……你说那些阻挠之人,咱家是不在乎的。皇上和咱家说,办好了江南的事就回宫去。中丞,这事你得成全。”“公公哪里的话。下官哪里会为违背皇上的圣命?”荆少奎完全的讶异,他以为是错觉,他看到了什么,是一个老奸宦的脸上的那种动容,他还有感情嘛!刘瑾确实感受到一种孤寂,南京这地方他本来就不熟悉,不过那宫里的场景都太像了……他会想到皇帝小的时候,想到自己如何侍奉太子直到继位。除了在政治层面他需要抓住皇帝这颗稻草以外,他毕竟还是一个孤寂的老人,而除了相处多年的皇帝,他的情感是无处可去的。所以他愿意为皇帝摆平这里的所有人。“既然是按皇命,那么今儿个你我便将事情议清楚,到底是哪个府、哪个县、哪些人在阻挠测量员实地测量?”荆少奎也不想烦了,他凭什么在这里顶刘瑾的怒火,“与公公实说了吧,从南京到镇江府、常州府、苏州府、松江府,一路过去,几乎县县有反对者,他们或是成群聚众,煽动百姓,或是对测量员下手,使其麻烦不断,自身难保。其中种种,均已上报朝廷。”刘瑾不与他废话,“调查到目前,进展如何?牵头反对的是何人?”“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人,江宁是有个叫赵明非的,常州府有陈氏三兄弟打头,镇江府、苏州府则均有百姓抗议。”刘瑾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些人的顾虑,前怕狼后怕虎,结果就是手段软绵绵,事情则完全没有进展。“知道了。”权阉祸乱,是他们既接近皇上,又有部分武装力量。南京内守备可以调动留在留都的十七卫天子亲军!暗中又有天子允诺,刘瑾已经没有顾虑,现在还知道了人名,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他的轿子出了巡抚衙门以后就是一句话:爪牙尽出,开始抓人!这十七卫天子亲军中,也有锦衣卫,明朝实际上还有个南京锦衣卫指挥使,不过留都很多职位权力已经很低,这十七卫人马也基本都不足数,只有一个孝陵卫威名赫赫。在明亡之时,守备南京将领投降,气得太监当场自杀,而孝陵卫是殊死抵抗。最后是末代指挥使在史书上留下一句话:指挥梅春起兵于孝陵卫,死之。那么多人命,最后就是这几个字。当然,刘瑾现在不需要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孝陵卫,他只需要调遣普通的十三卫兵马,再加上张永带来的数百人作为‘监军’,绝不怕有人装神弄鬼。翌日,南京城里便有手执长枪的士兵出现,在这个年头,很多普通人尚且不知道刘瑾已经到南京了,毕竟也就这么几天时间,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其他的事情。没想到这些士兵直接闯入百姓居住区域,有时就是粗暴的撞门而入,明晃晃的大刀抽出来,遇到抵抗的就砍掉,剩余的全部带走!当然,不是说不杀他们,而是抓住了活口审问,要他们将同犯全部交代出来!…………“赵兄!赵兄!!”江宁县城,街道上的白衫青年看到酒馆二楼正在与人谈笑风生的赵明非,一边焦急的喊着,一边冲了上去,因为知道兹事体大,所以他没有声张,而是附耳密语,“赵兄!情形有变,快与我走!”这江宁才子还是很有派头的,他道:“君子坦荡荡,无不可与人言,你且放声说来!”“哎呀!”白衫青年急死了,“现在不是逞意气的时候,你真的快随我走吧!”“是不是官府那边有了动静?”赵明非自己都猜到了。这本来也不难,忽然如此慌乱,肯定是官府做了什么。“你想说我有性命之忧?”又猜中一句。白衫青年人的傻了。赵明非则大手一挥,“在下早就说过,思君报国,唯死而已,我之行事从来光明磊落,生死也已置之度外!”啪!啪!啪!鼓掌声渐渐落下。可所有人在找声音时却发现不是任何一个人所拍。“在楼下!”楼体口,果然有一个锦衣卫所带的帽子渐渐露了出来,随后就是一张面色平静的汉子脸,“有骨气,有骨气,这年头这么有骨气的人实在不多见。”“锦衣卫!”“是锦衣卫!”边上不少人惊恐出声。唯独赵明非仍然正色而立,“江宁县中果然有锦衣卫,你们在此等了很久了吧?”“喔?看来有人给你通报消息。不过也无所谓了,毕竟你快是个死人了。”赵明非心中一惊,大喊道:“朝廷有大明律法!我赵明非从未违反任何朝廷法度,难道你想在这朗朗乾坤之下动手?!”“怕死?”“哈哈哈!死有何惧,况且死我一人,还有千千万万个仁义之士,大道长存的道理,你们是不会懂的。”“是不懂,我只懂我一声令下,你们都会人头落地。”你们?他用的你们这个词,让所有人忽然傻眼。赵明非这个瞬间才有些慌,“你难道要行逆天之事,不怕遭天谴嘛!”“那你也得在我前头遭天谴!”这名锦衣卫不再废话,很快下令:“来人,将这二十余人全部抓了!”“是!”这是当街,还有很多百姓在看呢。锦衣卫也全然不回避,公开的喊:“刘公公有令,凡不遵朝廷清田令者,皆斩!!”他回过头来,表情得意,看着一脸不敢相信、脸色发白的赵明非,“想骂什么尽管骂,毕竟你罪加一等,而受你连累,你的家也得被抄,我先前都已查明了,上下共百余口,告诉你,一个都活不了。还有,我对你口中的‘万千义士’很感兴趣,跟我回去,我要听你好好说。”……江宁知县衙门。那个知县吓得整个人从椅子上跌落,他慌乱的说:“全……全抓?!”“不是全抓,是全杀!”师爷也抖了起来,“说是南京来了刘瑾刘太监,他下的令!”“刘瑾?”师爷不知道,但是知县是知道的,至少他中过进士,所以此刻听到这个名字就肝胆俱裂,“那……那……那……”“堂尊,那什么?”“那些测量员呢!快给老爷我请过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