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柳絮一飘,春天不容置疑地到来。不管什么乍暖还寒,柳絮就是飘了,飘遍云边镇。人们放下去岁的哀愁喜悦,告诉自己,新的一年真正开始。
莺莺小卖部也没凝固在冬天,暖风执意吹拂,把嫩叶的影子吹上雪白的墙壁,吹开了桃花。第一朵花苞冒出来的夜晚,树下的刘十三打开那支录音笔。
“喂?喂?”
王莺莺的声音,老太太小心翼翼地试着:“十三啊?”
他回答:“嗯。”仿佛外婆站在面前跟他说话。
录音笔的声音很清晰。
十三,外婆有几句话想跟你说,怕你不自在,就录下来了。等我走了,你自己一个人听。那,如果有一天你妈回来,我是等不到了,但万一她肯回来,你碰到的话,帮我跟她说,我不怨她,让她别太难过,她永远是我的女儿,我永远都盼着她好。
她去哪儿,嫁到再远的地方,回不回来,都是我的女儿。
记住啦,别瞎讲八道,你妈不容易,别怪她。她走那天,我在树底下埋了一坛酒,等她回来,你陪她喝,就当我陪她喝的。
还有啊,老李的钟表铺,我卖了。钱汇过去,老李不肯收。他说,给云边镇小学的学生买保险,住在小镇二十多年,人走了,留点印子吧,为镇上小孩做点事情。我不会搞你那些单子,存折在床头柜,如果你有空,去帮老李填一填。兔崽子,别乱花,不然揍死你。
还有什么来着,哎,差不多了,怎么关掉啊这个东西……
录音笔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嘀地一响,杂音戛然而止。
刘十三仰起头,三月的星空清澈。望着星群隐去,薄云渐亮,他站了整个晚上。那天之后,桃花纷纷钻出来,长大,花萼绽裂,花瓣细细伸展铺开,薄薄地晃成一片粉红。
连续一周,程霜拿来学生资料,刘十三默默填着单子。儿童意外险不贵,每份两百多,老李头的钱足够交三年。八百多份了,不知不觉离一千份已经不远,但刘十三并不惦记。这些是一个老人对这片土地的心意,他留给住了二十多年的这座山间小镇。有一天,刘十三发现,工作群里侯经理不见了。侯经理离职还是调职,他没问,那个赌约在他心中,早就不复存在。一笔笔努力谈下来的单子,发往公司,他已经正常地领着工资。
6
三月底,花瓣凭借自身微小的重力落下,打着旋,悠悠地坠到地面,积成一层粉红色。
程霜带了份早饭,炖蛋、速冻水饺、一个洗干净的苹果。她照常把饭盒递给刘十三,脚步却没离开。
程霜说:“跟你讲点事,怕以后没机会。喂,认真点,背下来,不许忘记。”
她自顾自地说:“十一岁那年,爸妈决定搬去新加坡,他们说机会再渺茫,也要试试看。我不愿意去,写了张字条,说对不起,让他们再生个活泼健康的孩子。”
刘十三扭转头,看见女孩头发上飘下几片桃花瓣。
“小姨跟我关系好,我自己坐车逃过来,遇见你。云边镇多好啊,那么温柔那么美,数不清的蜻蜓、萤火虫,山上还能采到菌子。喂,你怎么走神了,是不是在想牡丹!”
刘十三一怔,牡丹?这名字陌生起来了,他呆住,以为刻骨铭心永世不忘的人,已经不再记起。
上次想念牡丹是什么时候?不知道了,也许是他卖完保险累得倒头就睡那天,也许是毛婷婷结婚那天,也许是担心王莺莺太难受,辗转难眠那天。
他忘记牡丹,忘记的天数多了,再度加载记忆,连她长什么样都有点模糊。原来他并不如自己所想般深情,也不如自己所想般颓废,真正的刘十三,一直在努力活下去。
程霜冷哼一声:“其实我觉得,云边镇最好的是你。那时候,你傻不拉叽给我带东西,我起早一睁眼,想,刘十三这个傻蛋今天会带什么?你这么笨,只有我能欺负,别人都不行。后来,爸妈给小姨打电话,我接了,我妈哭着说,她对不起我,没给我健康的身体,她求我回去,说有一点希望也要坚持。我想,那试试,只要我活着一天,他们就还有幸福。”
程霜嘻嘻一笑:“我很早熟吧?”
刘十三笑不出来,他板着脸:“说慢点,我怕背不住。”
程霜白他一眼:“我去了新加坡,做检查,等报告,做手术,再复查。一年又一年,待的地方只有医院和家。我说就算死,也不能当个文盲死了,于是爸爸请了家教。做作业的时候,我想着,你是不是上初中了,是不是上高中了,有没有遇到野蛮的女孩子,还记不记得我?”
她悠悠地说:“我居然活着,一直活着。二十岁那年,妈妈跟我开玩笑,介绍男孩子给我。我想,自己永远不知道能否有明天,突然死了,男孩子岂非很伤心?那我多么对不起他。”
瞥了眼傻看着她的刘十三,她嘿嘿一笑:“我想来想去,要是我的男朋友是你,那就不会觉得对不起了。然后呢,二十岁生日前,我又溜出去了。
“你的地址,小姨告诉我的。谁知道啊,我带上所有积蓄,漂洋过海去看你,跑到你上大学的城市,你居然真的不记得我了!”
程霜气鼓鼓,刘十三嘿嘿挠挠头:“你不也没认出来。”
程霜哼了一声,说:“你这个白痴,果然被别的女孩子欺负,那我要罩着你嘛,本来想把那个女孩子打一顿,怕你不舍得,就送你去见她。
“只是我爸妈来得太快,来不及跟你告别,就被他们抓到带回去。”
刘十三轻声问:“你是不是不能出医院?”
程霜点头:“那当然,天天得去。这辈子我就出来过三次,一次四年级,一次二十岁,还有一次,就是这趟啦。真好呀,每次都能找到你。”
刘十三微微发抖,眼眶酸了,他没想到,开朗的程霜从没接触过外面的世界,他更没想到,她每次冒险,都为他而来。
程霜满不在乎,得意地说:“放心,这次不是偷溜出来的,吃药没意义了,手术安排在四月,所以放我自由行动。”
四月。刘十三心一颤。他不敢看程霜,他知道,失去这个女孩的时刻,似乎越来越近。
程霜拍拍裙子,裙褶里掉落花瓣,她站直,含泪笑对刘十三:“所以,我要走啦。”
说完这句话,女孩的眼泪控制不住大颗大颗滚落。
刘十三呆呆的,他不能说别走。
女孩哭着说:“你不许跟我一起走,不许,如果手术失败了,我死了,我会觉得对不起你。”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我走了,你怎么办,谁给你送饭?谁帮你找资料?你这么没用,废物一样,你发誓,你给我发誓,你会好好吃饭……”
程霜从没这么哭过,球球被带走,外婆去世,雪夜爬到山顶,她都没哭得这么惨,因为她再难过,都惦记着,要安慰刘十三,一切会好的。
她哭着说:“你又懒,又傻,脾气怪,说话难听,心肠软,腿短,没魄力,也就作文写得好点,土了巴叽,他妈的,我怎么会喜欢你,可我就是喜欢你……”
曾经另一个女孩,两年前平静地对刘十三说,你挺好的,什么都不用改,你是个好人,但我们不适合。
刘十三拨开她沾在脸上的发丝:“你这么哭,好丑啊。”
程霜又哭又笑:“你才丑,你丑出天际,世界第一丑。”
刘十三说:“我这么差劲?”
程霜点头:“对,你很差劲,一无是处,可我就是喜欢你,从小时候开始就喜欢你。”
刘十三向着桃花树举起手掌:“我会好好地吃饭,睡觉,活下去,活得越来越好,好到不得了。”
听完他的誓言,女孩蹦蹦跳跳到门口,转身,说:“最后两句话。第一句,别来找我,如果我活着,肯定会来找你,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她伸手比画,双臂张开,“因为你呀,是我生命中那么亮那么亮的一缕光。”
女孩对刘十三露出明媚的笑容,笑容耀眼:“第二句,如果下次再相见,我们就结婚吧。约好了?”
刘十三用力点头,无比郑重:“好。”
程霜离开的时候,春风穿过云边镇,花瓣纷飞,好像幸福真的存在似的。
7
辞职之后,刘十三申请到给福利院当义工的资格。负责他的春姐知道他跟球球的关系,叮嘱他:“如果义工表现出对某个孩子的偏爱,会伤害到其他孩子。”
刘十三点头答应,偷偷跟球球这么说过,两个人便有默契,在旁人眼里只是普通的友好。
趁其他小朋友没注意,刘十三会朝球球挤眉弄眼。小丫头郁郁不乐的脸上,这时才能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一次球球在走廊喝酸奶,刘十三在廊下除草,两人都没看对方,低着头聊天。
“来这里之前,镇上的小孩说我是神经病的女儿,杀人犯的孩子。我爸爸明明没杀人,但他真的不对,真的犯法了,所以我也不会和他们打架。”
如果有人路过,只会看到球球捏着酸奶盒子,小腿在走廊栏杆上一荡一荡,自言自语着什么。
她身后戴草帽的青年义工停下工作,他听到,球球第一次主动提起王勇。
球球吸溜一口酸奶:“到这里虽然吃不饱,可没人会说你。好多小孩连爸妈都没见过,身体还不好。比起他们,起码我没生病。”
刘十三迅速抬头瞥了下球球,七八岁的小女孩,表情成熟得如同大人,她说:“所以你不要担心啦,难道你一直在这儿陪着我?义工不赚钱的,你要是变成穷光蛋,我可不管你。”
刘十三扶扶草帽,埋头继续除草:“拉倒吧,我来第一天,是谁高兴得直哭?再说,义工服务期只有一个月,我下次来只能明年咯。”
听完这句话,球球沉默会儿,跳下栏杆,气呼呼地把空酸奶盒丢进垃圾桶,一溜小跑走开。
刘十三在的一个月,球球的表现出乎意料。原以为小霸王到了孩子堆,肯定作威作福,结果她不吵不闹,甚至还被别人欺负。
食堂发饭,球球的餐盘被另一个小朋友碰掉。她还没说什么,小朋友先哭起来,喊来保育员,说球球拿盘子丢她。
刘十三忍不住想出来做证,球球微微冲他摇头,跟保育员说对不起,是她没端稳餐盘。
保育员教育几句,拉着那个哭的小朋友坐到另一桌。
刘十三重新拿餐盘给球球,扣上一份白菜炒肉,低声问她:“为什么不说实话?”
球球仰脸看他,露出让他心酸的笑容:“要是跟他吵架,以后怎么办?你又不会一直在这里。”
刘十三懂了,从球球进福利院那天开始,她就再也没有靠山,没有亲人,所以她必须懂事,小心地保护自己。
他走的那天,小姑娘一节课都心不在焉,不停往窗外看。
刘十三收拾好东西,正要走出校门,春姐来告别,递给他一张纸,是球球写的第一篇作文。
春姐说:“老师让小朋友们写喜欢的动物,别的孩子写小猫小狗,你猜球球写的什么?”
球球写的是刘十三。
“我最喜欢的动物叫刘十三,他个子不高,非常穷,长得有点帅。”
春姐笑开花:“她居然写你,哈哈哈哈,她一定特别喜欢你。我把这篇作文留下来,给你做个纪念吧。”
刘十三谢过春姐,跟她挥手告别。
8
刘十三头靠车窗,手里拿着一张纸,放在腿上。他闭着眼睛,车子一颠一颠,开向远方,一滴泪水滴落纸张。
这个动物很奇怪,他家开小卖部,经常给我带好吃的。小卖部在山里,就像住在了云朵边上。小卖部里还有太婆,和另外一个动物,我也很喜欢,叫程霜。
我爱你,
你要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