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
营寨内的篝火,不时发出嘣脆的声响;
除了负责内外巡逻的士卒,其余乾国军士,要么在休息要么在刷马,要么就是在磨刀。
能在大战前,做到心平气和有条不紊地做起战争准备,这已经是精兵该有的样子了。
至少,对于乾军而言,真的是和十几年前的自己,有着截然不同的面貌。
而在帅帐内,
钟天朗面前,站着一众将领。
“钟帅,眼下不仅是安海镇的燕军出来了,连东海镇的燕军,也出来了。燕人这是要打算和咱们搏命了。”
“是啊,钟帅,咱们面前的燕军是晋东嫡系,是燕国那位摄政王一手带出来的,当下倒的确是忠心耿耿,明知前有虎,却依旧向虎行。”
钟天朗手指敲击着额头,身形微微后靠。
其实,乱拳打死老师傅的事,在其他行业,或许可能,但在军事对阵上,基本不会出现,虽然历史上也有类似的举例,但很多时候,都是牵强附会。
老师傅当统帅,在面对匪夷所思的局面时,他完全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做,就停在这里看你表演,亦或者,你做你的,我做我的,看最后到底谁最急。
打仗嘛,笼统来看,本就不算是什么稀奇复杂的事儿,抽丝剥茧之下,也就剩下两种;
一种,就是在自己相对优势的情况下去攻击面前的敌人;
第二种则是对第一种的补充,那就是努力去聚集起自己的优势。
钟天朗是将门子弟,无论是家教还是历练,都很丰富,虽然内心有疑惑,可远不到去乱什么手脚。
“本帅不明白的一点就在于,如果这三镇燕军打算冒死突进,去接应他们的王爷,他们该怎么去做?
打穿我们?
就算是他们真的打穿了咱们,又要如何去应付吴家水师在乾江上的封锁,总不可能再绕行上下游渡江吧?
这要是赶过去,岂不是黄花菜都凉了。
还是……
真如你们所说,他们就完全不管不顾,只为了效忠那个人?”
钟天朗喝了一口茶,
“安海镇的燕军先出的,哨骑来报,是奔着咱们右路军去的。东海镇的燕军是后出的,是奔着咱们左路军去的。
可这三镇燕军的这支主力,却又莫名其妙地停在咱们跟前。
先出城,再停下,甚至还向咱们面前多拱了一点儿。
本帅实在是不懂,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他要是想牵制住我中军好为其两翼友军赢得更大的转圜余地么?
但他真要是这个目的,为何不直接坚守这城,牵制的作用岂不是更大,而且还进退更自如?
非得要出了城,把城让给了咱们,再调头回来……
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本帅思索了大半天,心里有一个猜测,说出来你们可能会笑。”
“请钟帅示下。”
“请大帅明示。”
“那就是本帅觉得,这三镇之燕军,可能……内讧了。
因内讧,而导致谁也不服谁,最后变成……简单意义上的,各自为战。”
“………”众将。
帅帐内的诸位乾国将领,一时无声。
他们是对自家大帅说出的这个结论,有些……无法接受。
内讧?各自为战,
这不应该是……我们乾人自己才会出现的情况么?
怎么着,燕人居然也会内讧?
钟天朗看着手下将领们的反应,倒是没觉得愤怒,甚至,连惊讶都没有。
百年前的那一场不算,这十余年来,乾人实在是被燕人打怕了,真的能数得上的,也就是梁地那一场大捷,可真要细算的话,那一场大捷之后,人摄政王直接把上京给端了。
这些年来,
乾国武将的地位提升了,乾军的甲胄质量变好了,将士的刀变锋利了,军饷也发得更足了;
可心底面对燕人的那股子劲儿,却一直没能提起来。
一上战场,
瞧见那燕人黑龙旗,
自家气势马上就弱了三分,
若是再见到那位燕国摄政王的王旗,又连跌下两分;
故而,面对那晋东燕军,阵前基本就只剩下五分士气。
可越是看他们这样,
钟天朗就越是觉得,自己……应该猜对了。
“都是人,也都是丘八,甚至,和蛮人野人不一样,我们还都说着一样的话,再拉远一点,八百多年前,还都是一个祖宗。
我们能犯的错,为什么燕人就不能犯?”
钟天朗自帅座上站起身,
伸手点了两个将领:
“本帅命你领五千骑,折返向南!”
“末将遵命!”
“你,领五千骑,折返向北。”
“末将遵命!”
“左右两路大军,本帅早早地就吩咐过了,让他们步步为营,不得放浪……
呵,想来他们,只有怕得要死,哪敢去轻什么敌。
估摸着,他们比本帅预定的位置,可能还要差个几十里。
不过,这样也就可以了,他们只要能稳住,扛住燕人的攻势;
你二人,再顺势从燕人后方抄出,给本帅,先吞掉这两路燕军!”
“末将领命!”
“末将领命!”
左右两路大军,各有两万多人马,而燕人那两翼,不过五千骑上下,可江南地方军的战斗力,钟天朗是真不敢去过分乐观。
哪怕坐拥五倍之数,说不得也能被燕人卷珠帘。
所以,他最终还是决定抽调两支兵马折返包夹,一是安抚左右两路大军,二,则是既然送上门的肉,先吃了再说。
随即,
钟天朗再下令,
“传令下去,拂晓前大军前压,本帅倒要看看,面前的燕军,到底敢不敢应战!”
这是将军的做法,
彼此其实都是各自阵线上一杆挺出的枪,为各自两翼做战略态势上的支援。
帅帐议事结束,诸将各自领了帅令退下。
钟天朗一个人坐在帅座上,
手里把玩着一枚玉扳指。
这块扳指,是当年自己迎娶公主时,先皇赐下的。
当时,自己父亲刚刚亡故,随后,自己的叔父的性命,染红了燕人那位安东侯的爵位。
再加上西军早早地被迁移北上,家底子,都空了。
可以说,那时候如果不是先皇先下嫁公主,再不断于后头推动,他钟天朗,就算还在军中,也绝无今日之体面。
但,就是这般看重提携爱护自己的先帝,其实就是他亲自率军逼退位的,甚至是……逼死的。
“先帝啊……您是心灰意冷了。”
钟天朗还记得当日,先帝在“兵解”前,于后山山路上所说的那些话。
“可我们,不甘心啊,我大乾,还是有一争之力的。”
钟天朗喃喃自语后,
又自嘲式的笑了笑,
“若是那姓郑的换我的位置,对面一万五千人马,哪里用得着三万大军去抵着,怕是一万,也就顶了天吧。”
钟天朗不想用什么麾下兵马不同来为自己的开脱。
他双手,覆盖住自己的脸,
发出一声长叹,
道:
“其实我心里,也是怕的。”
……
两军对垒,彼此都是骑兵军团,双方哨骑早早地就厮杀在了一起,又因为距离太近,所以,彼此之间,其实都没多少秘密。
“看乾军的架势,是明早就要寻我决战了。”
陈仙霸看着面前的篝火,火光,照着他的面色,忽明忽暗。
当郑蛮率军出击时,他是愤怒的;
而当天天也同样做出了一样的选择后,陈仙霸心里,却没有了丝毫的怒意。
倒不是因为天天的身份有什么特殊……
虽然明眼人都清楚,就连郑蛮自己也清楚,他这个义子,虽然改姓了,但在王爷心里,地位上肯定远远不及姓田的天天。
陈仙霸是明悟了,
郑蛮那条狼崽子,可能真会忽然发癫,但天天,绝不会……如果他手里拿到的,真的是听从自己将令的命令的话。
也就是说……
很大可能,
天天和郑蛮手里的,是和自己一样的……空锦囊。
想清楚了这一点后,陈仙霸胸口近乎有一口血气,差点要喷出来,但他忍住了,虽然面色泛起了潮红。
他到底还是不敢去忤逆哪怕是怀疑王爷的命令,
哪怕因为这空锦囊,使得自己眼下的局面,变得非常的……被动。
本来,自己三镇兵马加起来,两万五以上,是足以和乾军掰掰手腕的,虽然乾军人多势众且这次多了很多骑兵,但陈仙霸是一名合格的猎人,他相信凭着自己的本事,可以寻找到机会咬下对面乾军一大口肉。
但眼下,自己两翼尽失,又被乾军中军抵住。
战略空间,瞬间被压缩到了一种极为尴尬的境地。
明日,
自己要么东撤很长一段距离,
要么,
就得硬着头皮和乾人在这里展开一场骑兵大决战。
陈仙霸不怕打硬仗,恰恰相反,他很喜欢打有挑战性的对手,这会让他获得更大的自我满足感。
可战争不是江湖比武,
眼下乾人的安排极为清晰,以这位驸马爷所率的骑兵军团再加上几万乾军江南杂牌兵,横亘在江东阻截住自己这边的兵马。
然后从容地以优势精锐兵力,去拿下静海城,对付自家的王爷。
纵然现在麾下只有敌方半数兵力,陈仙霸也是敢挺起那马槊干上一场的。
可干完之后呢……
自己干残了,
还拿什么继续牵制乾军,还拿什么去呼应以及去接应自家王爷?
真要在此时以命换命,哪怕是一条换两条,乾人也得笑醒!
“将军,明日……”副将开始询问明日的安排,这时候,是该做准备了,是战是撤,都得先行安排。
陈仙霸摇摇头,
看着面前的篝火,给里头添了一根木柴,
随即,
站起身,
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