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些都很容易理解。
唯独不易揣测的是他眼眸最深处的那一丝惋惜。
“妖帝出生于大荒,乃是半妖之身。在他还没有成为妖帝之前,大荒也不是人人向往的圣地,只是一块既贫瘠也纷乱的地域,那个地方,一度以人族为牲畜,为口粮,充斥着罪恶与血腥,而生存在大荒的妖族也并非什么高贵的种族,仅仅比那里的人族要好上一丝。他是半妖,另一半的血统归属是人族,仿佛将所有的平庸孱弱集于一身,正因如此,他以一个奴隶的低贱姿态活了许多年,遭受的苦难不计其数。可是奴性并未在他的体内根深蒂固,反而在某一天被他的血性冲刷殆尽,自那一天起,他便不再是奴隶,也是自那天起,大荒不再是从前的大荒。”
红烛翁的这段阐述并未能减弱蓑衣客的疑惑,反而让后者变得更加好奇起来。
“由奴隶到君王的过渡时期,必然有一个重大的转折点,可能是某件事,也可能是某个人,我想知道有关妖帝的具体转折点。”
“你倒是真会提问。”
红烛翁笑了笑,而后一扫先前的无精打采,虽然头上仍旧满头银发,但他体内的血液却仿佛变得如年轻人那般火热。
“如果没有那个人的出现,妖帝或许也会在某一天摆脱奴隶的身份,但绝不会成为让百姓感恩戴德,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大荒妖帝!”
“那个人,又是谁?”
“人只是我对他的一个代称,实际上,他的身份并非人族,体内也没有一丝人族血脉,然而他对于人族做出的功绩比起远古圣人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说起来,八荒魔尊琴天阑与他算是本家。”
“他也姓琴?”
“不错,他因琴而生,以琴为姓,本无名,但因其行事有君子之风,温润如玉,世人以君玉两字名之,合称琴君玉,又尊称为琴君。我很幸运,幼年的时候偶然见过一次琴君,但我又很不幸,因为我从头到尾都未能听到一丝他所弹奏的琴音,只能通过旁人的传唱和后世的记述来猜测一二。论修为,他生时神君,死时神王,算不得顶尖,可若论影响力,神域之中,除了妖帝外,无人能出其右,若论品格,呵呵,非是夸大,三十三天,古今中外,能与其相提并论者绝不超过一手之数!”“世间安有如此完人?!”
“我几时说过琴君称得上是完美了?他虽成就了妖帝,并向妖帝灌输了人妖和睦的理念,大力倡导人族妖族通婚,以妖血取代凡血,为人族增添神魔,却因此引发许多古老宗门和强族的忌惮,险些使大荒人族悉数覆灭!最后关头他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才得以一曲逆转先天,成就无垢神王,拼死四尊先天神皇,加之妖帝反击,进而击溃亿万神魔联军,为大荒人族赢得了上千年休养时间。或许在你看来,一人的死换来更多人的陪葬以及无数人的安定,是大功一件,可在我看来,这恰恰是琴君一生中做的最蠢的事!只不过......约莫也正是因为这种蠢,才成就了他一生君子如玉的名声吧。”
在一旁做倾听者的蓑衣客复而无言,斗笠黑纱之下,不知作何感想。
但是这一次没有依靠红烛翁的“提点”,他自己便又打破了这种沉默。
“我没有去过神域,但我记得你对神道境界的描述,可以想见神王与神皇间的差距,一个因琴而生的琴君为了人族便能如此,实在令我辈汗颜。可你不是人族,那位因他成长的妖帝半妖半人,又经历了那么多年奴隶生涯,想来杀伐之心必不会弱,契合你的一些脾性,你崇敬他我可以理解,但你何以对这位琴君也有如此深厚的情感?”
很刁钻独到的问题。
换成是别人,红烛翁一定不会回答,因为喜欢谁崇敬谁是他的自由,其中具体原因却也不容易说清楚,大多是来自于一种心理的感觉,难以用言语描述。
可蓑衣客不一样。
在他落难的时候,是蓑衣客对他施以援手,四处捕鱼,助他调养恢复。
捕鱼的,捕鱼的,叫着爽朗上口,但真的不是什么调侃之语,其中有着非凡的意义。
所以面对蓑衣客提出的问题,他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当然,回答的方式是由他自己来定。
“你有没有想过,在神不是神的时候,他们是什么?”
蓑衣客愣住。
他听得出这不是无意义的反问,但这个问题就如他先前提出的那般不好应答。
故而他思考了很久,才言道:“也许是人,也许是妖,也许是兽,也许是芸芸众生。”
红烛翁又道:“那么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能够让芸芸众生一同欣赏的,不会因为血脉种族的原因而产生排斥。”
蓑衣客心中震动,半晌之后,他恍然大悟道:“音乐!”
红烛翁会心一笑:“作为音乐最古老的表达形式之一,古琴的意义地位非同小可。我没有听过他的琴,但我知道他是真正的君子,君子抚琴,明目洗心,一首自他离去那天起便失传的洗心曲,还能够时常被人们提起,引为憾事,单是这一点,便足以令我崇敬他,尤其是当这首曲子还与他的感情经历有关时。”
“是么?那么有关他的感情故事,你又知道多少?”
红烛翁长叹一声,正欲再言,面部表情却是陡然僵硬,呆立当场。
因为这股声音的来源并不是蓑衣客,而是他后方一道执剑的魂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