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健不是湖霖。
湖霖会因为看到时代的巨变、看到政治斗争的残酷、看到死人而选择告别政治,回到离开了二十年的家洁身自好。
陈健不行。政治本来就是脏的,都怕脏,都跑了,都不沾身,那社会怎么办?
哪怕是一直有点伟光正色彩的、从做慈善和靠技术垄断弄钱的墨党,在经历了闽城的手工业者和无政府起义之后,身上的那层光环都已经退去。
陈健对闽郡的新议事会也不是太有兴趣。
就像他发表在《自然和科学》上的那篇文章一样,看似在讽刺质疑引力体系的人,实则也在讽刺党内一些对新郡属议事会极端上心的人。
自然资源所有权、以人为本还是以利润为本等等这些问题,就像是三角和算术一样的基础,如果连基础都没有取得共同认同,那政策的争论不可能有太大的结果,到最后还是沦落到这些基础的辩论上。
基础都不一样,在议事会里完全就是鸡同鸭讲,能得出一致的结论那就鬼了。以他们定下的基础,他们总是对的,修修补补根本解决不了闽郡此时面临的很多问题。
然而情势逼人,就算不太有兴趣也不得不有兴趣,必须要用任何可以采用的手段一点点地往前走。
党内的这场会议室闽郡新议事会作为权力机构和立法机关的开胃菜。墨党有党产,而且论及总体资产和隐性实力是远胜于南洋公司的。和那种穷的分文没有的底层党派建党时完全不同,国内几个大型的技术垄断企业都是墨党的党产,枪械和炸药作坊不但可以满足纠察队之需要,还可以大量出口荷兰瑞典日本。
与其说这是一个在野党派,不如说这是一个大型资本集团,只不过这个大型资本集团不是以盈利为第一目的,而是自发地承担起了社会责任和使命感。加之这个大型资本集团刚刚建立不久,内部还没有形成内部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
尤其是这个大型资本集团拥有广阔的未经开垦的、两个大洲的土地。名义上归所有人所有,但是如今的自由资本看不上那些土地,利润低不说有时候还是负收益率。
再者,闽郡有影响力的几个党派都是从进步同盟分出去的,是墨党选择了分裂清党的方式,而不是反过来。
因而闽郡的新议事会想要做任何事暂时都绕不开墨党,除非撕破脸来个你死我活把墨党杀干净。
不过现在那些人还没这个胆子,又没有外部的帝国主义势力出钱出枪支持——外部世界还没有一个有资格称之为帝国主义的势力——旧势力在闽郡的力量不强,新生势力正在成长,所以只能选择与墨党合作。
现在不杀,以后就没机会了。
一旦合作,一旦郡属议事会认为自己进步并且尝试变革,那么墨党凭借组织、金钱和人员优势,凭借大荒城移民名额和高等中学推荐信名额作为驻村党支部的权力,数年之内就能在“合法合理”的条件下深入闽郡的农村,让农村彻底基层组织化。
到时候就不是想不想杀干净墨党的问题,而是要考虑预防反杀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墨党不再是一个公司样式的政党雏形,而是逐渐成为了一个正式的政党,尤其在陈健捐出党产之后,党内的讨论会越来越激烈、分歧也会越来越多。
未来是好的也是党内认同的基础,但怎么跨越现实与未来之间的鸿沟,不可避免地要出现争吵。
陈健还活着,所以这场会议在召开之初,就可以说这将是一场“团结的大会”,他还能镇得住、讲得通道理、靠威望保持团结、靠团结多数人保持不分裂。
然而事实上,裂痕已经产生。
现实改良派、分段革命派、城市工会派、自然资源和土地公有激进派、强制计划移民派……这些经过上次进步同盟解体而压下的矛盾,在党内又重新出现。
这次会议开得很不容易,也是陈健等人从环球航行归来之后的第一场扩大会议,也是确定陈健的私产变为党产的正式会议。
各地的代表从通知到起航,需要很长的时间,加上时不时有船只失事、被风吹离了航道等事情,从大荒城代表的船抵达闽城港口开始,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两个多月的时间,遍布各地的代表们才算是在闽城齐聚。
等待的这些时间,让季节从夏初变成了秋末,让闽郡的那条连接铁矿产区的运河都已经正式开挖,也让南洋公学的筹备委员会邀请到了各方人物正式举行了奠基礼。
秋末时候,四百一十二名代表齐聚墨党中央党部,这四百一十二名代表中除了共和国的国人之外,还有来自大荒城的明帝国移民七人,包括一名女性;两名大荒城本地奴隶制城邦中的原奴隶、如今的大荒城采摘烟叶的劳动英雄。
除了四百一十二名代表外,借着这次的机会,还有各地随船同来的一些观察者。
包括两名前儒家理学异端的心学泰州学派的田园情怀宗法派年轻文人;一名来自荷兰船厂的、还没有分清楚墨党未来和教会天国区别、但是思想正在靠近的雇工;以及一部分被邀请前往闽郡参观的形形色色人物。
很多人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参加了这场扩大会议,但很快那些热情就变为了困惑——很多人只是道德的好人、僧侣式的践行者,却并不是能够了解各种思潮根源的人。
正式大会的前几天,争吵就已经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