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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所有的欢呼掌声,所有的光都随着妙仪所乘坐的轿子而去。

唯有他一个人呆呆坐在广场上的蒲团上,从下往上仰视着着那挂满巨大黑白子的棋盘,一阵风吹过,那些棋子来回晃动如波浪一般。有些被喧闹的人群落在后头的棋士、围观者,也有些走上来,拍了拍熊裕的肩膀。

大团蚂蚁一样的人群朝外如潮水褪去,极度喧闹之后安静的广场上,仿佛跟他说话的人都被他推得好远。

说些什么“实在是精彩”“熊国士也是大邺顶尖人物”,众位棋士却看着熊裕眼睛凹陷着坐在原地,两边照亮棋盘的灯单照在流光的黑白子和他脸上,照不进他眼窝里,他似听闻回应,似神魂不在。

有人怕了,跪在旁边去看他,熊裕手支在膝盖上。瞳孔极黑,却给人感觉像天空两个太阳,太阳淌下滚热的铁水,顺着苍穹的轮廓流进海里,灼的让人呼吸不动,炸的海面金星四溅。

旁边那些说着场面话的棋手说不出话了,傻傻望他,一个皮肤黝黑的高大汉子,就这样弓着脊背,浑身冰冷,灵魂滚烫的跪坐着。

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

这一场妙仪的翻盘,下的全场千万人云里雾里,连着是十几子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会儿又呆呆觉出来她在转败为胜。

天下唯一懂的人就坐在这里,神魂没从棋盘上回来。

不知谁先叫了:“他懂了。”

一群人模模糊糊都摸到这个事实,齐齐瞪眼嫌他聒噪。这一嗓子,熊裕目光倏的缩回来了,跪着往前踉跄一下,手猛地撑在了棋桌上。棋子飞散出去,几个人连忙的扶,熊裕一个顶两个的壮,几个长安棋院的棋士咬了一口气才将他扶起来,一时间几个人又垂腿又揉胳膊的,熊裕才变得像个活人,软下来。

熊裕张开嘴,跟烤了一夜的火似的,嗓子干疼的啊啊叫了两声,才道:“……输啦。”

个别人是知道他心思的,毕竟棋圣前往边关一事已经人尽皆知,熊裕与崔家小妹关系好也是棋院内都目睹的。

有人道:“不打紧,她去边关有关大邺颜面,必定不会出事。指不定千万大军还要护送呢!”

又有人早早拿起了前些日子熊裕赢得的国士战的名号,捧场道:“熊国士的棋早已将佛儒道三家精髓融贯一体,神机妙算,气贯阴阳,中华棋道也不过在此一局——”

熊裕倏的笑了,哑着嗓子道:“中华棋道?中华之前没她这道。”

但其实没人知道,熊裕最早在乎是这场输赢,然而如今已经不太重要了。总有人说围棋是道,是人生思索是天下万物,并以此来用慢、用人生、用体味宇宙这样的话语套在了棋艺上,好似禅师一局棋,胜过棋手十年寒窗。

就像是曾经那些老棋圣七八年没下过一局棋,偶尔找个水平差不多的老头,焚香沐浴磕头请天,庄重的下一盘失误频频的臭棋,还觉得自个儿摘到了人生的真谛。

然而围棋是竞争的艺术,是攻伐的战役,就是千万次临死前逼出的反击,就是无数痛苦的思考后慢慢的蜕壳。

它很复杂,它也只是无数赛事中的一种。

比如他认为自己用尽了自己所能学的一切,他脑子里刻进了所有人能有过的下法,他有着如今围棋发展千年来的坚实基础。

他坚信过,妙仪再跳脱,也是在这个基台上跳舞的人,这也是她在熊裕这座大山前被压迫的原因。她意识到熊裕也是真正的天才,这座基台上没有人会比他更稳更高了。

她终于选了一种别的法子,比如从这台子上一跃而下。

抛弃掉曾经学过的所有围棋的手法、规则,把那些从小就翻看研究的棋谱在脑内一把火烧掉,就只看黑白子,脑子里只装了当年“尧作围棋,教子丹朱”时候说两三句最基本的玩法。

以前总说是这丫头长翅膀,到今儿她才是真的长了翅膀,奋不顾身的从无数棋谱堆积起来的基台上跳下,誓要摔得粉身碎骨名誉尽失,也要搏一把“人到底能不能飞”。

她是个棋盘上的英雄,会打破尝试会驱逐黑暗,会一次次逼迫自己,战无不胜,会让别人目光追随,他永远都知道的。

终于,她搏赢了,告诉那些站在土台上仰视的人,想要接触天空,也不一定只能垫高自己。

他甚至都能想象得到,今天出现的这一套抛弃棋谱模式的下法,终将和旧的下法相互博弈,相互学习,带着围棋这一业迈入新的世界。

无数前赴后继的职业棋手抛洒青春热血,奉献终生的围棋,迎来了千年来的变局之刻,然而却因为前几十年棋院内部肮脏封闭的模式,能看懂这一刻天地变化的人又那么的少……

若说妙仪触摸了真正的棋本身,抛却人类累加的套路,进入了围棋被人吹了那么多年虚构的“宇宙”里。那熊裕在震撼之后,体味到了些更现实的事情。

比如就算是妙仪这样的天才,也是要厮杀竞争之后,经历被逼迫的无数次痛苦后才可能磨砺出来的。单是今日观棋的人中说不定就有几十个不输他们二人的天才,但没有每年八百局棋的磨,玉也永远出不来。

比如围棋不是原地旋转的纺锤而是不断处处累加起来的,不说妙仪,就是他也能甩前朝严子卿、马绥明这样的当年棋圣十条街。围棋之道,永无后退。

比如今日土台崩塌千万棋手还不自知,等他们往后看见了妙仪飞起来,一个个学到了法子也从土台上蹦下去,到时候跟随着飞起来的那片天空也不过是另一个累加的土台而已。迟早还会有个天才击碎妙仪如今的成就,自己打出另一番领域来。

他觉得现在的围棋刚刚被摘掉了枯叶与死木,那么多的树苗在终于得以喘息的空间内舒展。

熊裕被人拖着下了台,扶进了马车里,渐渐觉出来或许有更好的法子,让围棋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往前发展起来。

她或许已经像飞掠出去的鸟一样朝天空刺去,他却扎下了根在世俗的棋界里。

随着津津乐道的人群退去,熊裕从马车上回头望去,棋盘上黑白交错,在两边连串的灯光下泛着光,像鱼鳞,像树叶。

妙仪是被带着绕城许久才能归到崔家的,那时候仍有千万狂热的爱棋之人围堵在门口,已经快睡着在轿子上的妙仪被送进了家门。后来还是因为有人拿火把不小心点着了房子,消火队和洛阳的将士跑来整顿了秩序,人群踩着深夜渐渐褪去。

妙仪进了主院,主院里下人不多,喜忧参半的上来庆贺,有点正月到头的氛围。她却万万没想到,远远的在崔家院内见到了主厅里的熊裕。

棋局上燃起的战意,狂喜的热烈,早就在被抬着吹了一个多时辰的冷风后都凉了下来。熊裕来这里做什么?

一盏茶之前见到熊裕的崔式也想问。

他今日没去看,因为这是这一盘棋第三次打挂之后继续,他也没有想过今天会分出胜负来,坐在家中陡然就听着妙仪成了棋圣,他头一个就想找熊裕问罪。

没想到熊裕却先找来了,理由也很妥当:“确实赢不了,又有什么法子。”

人生就是这码事儿,你进步对方也进步,无数次你以为要触碰到,却又转瞬差出千里。

为此疯了的也有,干脆甩手的也有,熊裕却显得很平静。

他躬身道:“我听闻长安棋院已经选了蓝先生做棋院祭酒,洛阳棋院因为案子牵连的人太多,但凡有些地位的难摘干系,一直未能定下人选。我想自荐,虽年纪浅薄,但我想一试。”

崔式坐在对边,这才反应过来熊裕想做洛阳棋院的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