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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玉仿佛失去力气,面朝一侧倒在泥潭上,还兀自发出惨笑:“选择活路我就没她,选了她就没活路。知道她入了行归于周,可以与我同路时,就算知道她心有所属,我夜里都能高兴到笑出声来……”

他说着说着,失去了声音。

崔季明死了,当真是连天地间最后一丝光也不再眷恋他了。

言玉侧躺着,眼泪掉进泥滩里。

她长大了,有了心爱的人,开始嫌弃他的磨叽与纠缠,开始故意要气他逼他远离。

就算如此也好,言玉只要听着天边偶尔传来她的消息,就很满足了啊。她哪里打了一场胜仗,她什么时候准备恢复女儿身,她嫁了人,有了两个孩子。

就算是与他毫不相干,他听一听她的传言,过年时偷偷跑到她家门口,顺着门缝塞个新年的贺诗,挂上两枚自己写的桃符,就不见她也不讨嫌的离开。

就这样也好啊……

然而再不会有机会了。

他连讨嫌的份都做不到了。

金龙鱼似乎也被他吓到了,以为他死了,连忙用头去顶他。

言玉从泥滩里抬了抬手,摸向了它脸颊:“……不用担心我,我死不了。现在死不得,我若是死了,李治平就开心了。”

而过了一会儿,一队手持弓箭的人马,也朝河滩靠来,为首的正是李治平。

言玉因为崔三死了一事,到郓州来自投罗网,听士官来报,说言玉伤心过度,连站都站不稳了。他可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杀了言玉,一时间行归于周内怕是没人能反击他了。

李治平没有找到言玉,只远远的看见一匹金色的马,在河边饮水。而近处那被河水冲上岸的粗壮树干后,却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李治平对身侧的骑兵挥了挥手,策马往前走了几步,那声音越来越清晰。

言玉似乎蜷缩在树干那头,早早听见了过来的马蹄声,开口一直在数着:“……四十六、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五十!奴要来找了,藏好了么?”

李治平愣了一下,就看着言玉从树干后起身,两只手还捂在脸上。

他单薄的长衣上沾满了泥沙水痕,活像是从水底拖出来的一般。

言玉忽然放下了手,露出了满脸泪水的面容,乐不可支得笑道:“哇!找到我了,好厉害——算你赢了怎么样?”

李治平看着他几欲癫狂的眼神,第一反应就是——言玉已经疯了。

他已经被刺激到失心疯了!

行归于周的旁人几乎没有几个见言玉笑过,可如今他面上却凝固着令人胆寒的笑意,甩着手形容如少年一般,说出的话却不糊涂:“李治平,你真以为我就敢独自前来郓州么?”

李治平一惊:“什么?”

言玉笑道:“除了我以外,还有很多人不想看你独占鳌头。你说这次对上贺拔庆元,你损失了多少兵力?深夜奋战到现在,手下将士有多么疲惫?而你这一招环套环,手底下人对你又有多少意见?”

他话音刚落,远处郓州城墙上的钟声疯狂的敲响了。

言玉歪头,面上笑到可怕的弧度:“你以为我派出那一半人搜查河边,就全都是去搜查的?郓州如今残留多少人,哪边城门开启,兵力战马如何,消息早就递出去了。我也是来刺探军情的。且问你从周边收上来的粮草,够你这些突然塞来的士兵,在郓州城内守几天的?”

李治平脸色骤变。

他策马朝后推了一步,招手道:“杀了他!”

言玉猛地拔出腰间横刀,击飞到面前的箭矢,而早早跟在他身后的谢姑等人,猛地从四周窜来,人数虽少,却挡在言玉面前,反击对方。

李治平的身影却在一两个侍卫护送下,飞一般回到了郓州城内。

而郓州城的东侧城墙上,也已经可以看到其他几州内部驻扎的兵力,正在朝他们而来!

他怕是还没等到贺拔庆元手下联兵反水,就先等到行归于周内部乱了!

言玉望向李治平的背影与即将在迎来一场战役的郓州城,冷笑着走过去牵起金龙鱼,道:“他还真以为自己能得天下,行归于周是他编来联合各家的网,也不要怪绊着自己。走罢,金龙鱼。”

金龙鱼在水边徘徊不愿意离开,言玉拽着它道:“走了,你主子不在了,我带你走可是看她的面子,你再这样,我就把你扔下了。”

金龙鱼被他拽了半晌,终于垂着头,跟随他离开了。

谢姑绞杀了最后一个骑兵,跨上马,却心里忍不住发虚。她也从来没见到言玉笑成那个样子,连忙策马朝他靠近。她本以为刚刚那个样子,不过是言玉一时激愤显露出来的,却听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牵着缰绳,侧过头挂着笑抚摸着金龙鱼的鬃毛,

他好似在跟马背上的人说话,有些唠唠叨叨:“今夜跟你铺好了床,不许再乱滚了,你总是臭毛病改不了。”

谢姑也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心头一惊。

言玉却浑不在意,他一路细数着道:“等咱们离开郓州,扎营后给你烧点热水,你好好洗洗脚,不要再这样折腾了,多累啊……”

“我当然要来,我不放心你啊。你又把衣裳弄得这么脏,怎么洗……”

他面上挂着笑容,不停的偏头道。

谢姑却一拽缰绳,停在了原地,惊愕失神的望向言玉的背影。

他当真……疯了?

而长安城内接到崔季明身死的消息,已经是在五日之后,考虑到兖州到长安的距离,官驿送信的速度几乎可以达到五百里每日,这几乎已经是大邺中传信的最快速度。

只是再加上烧火兵与后卫返营,兖州将领确定消息命人传信,比实际那日又耽误了两日。

贺拔庆元的尸身被送往兖州后,已经入棺正在送往长安的路上。

崔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归到家中的,他觉得自己坐在车上,随时再有行归于周的人冒出来乱箭射死他,他都不会有抵抗的心力。

崔家管家出来接马车的时候,却等了半天才见到崔式扶着车壁,弓着身子走下车来,一脚没踩在下车的矮凳上,差点滑倒。管家连忙扶住他,低声道:“式公,家中来了位送信的客,说是蒋深送来的消息。”

崔式愣了一下:“蒋深?”

他甩开手快步走入院内,一位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局促的站在廊下,面目上满是疲惫,他看见崔式,连忙行了行礼,道:“式公。”

崔式快步走去:“蒋深来的消息?他和贺拔公接头了?结果如何——”

那中年男子面上展开了一个笑意:“式公,三郎还活着。蒋深救了她,当日便要人传信出来。”他说着将手中信件递出去。

崔式面上一呆,这几个时辰之间的落差,让他都不知道该相信哪个,喃喃道:“当真?她如今状况如何?贺拔公呢?”

中年男子道:“贺拔公的尸身已经在来往长安的途中了。得救的唯有三郎。但三郎受伤极重,至今怕是仍未清醒,也并不知道能不能挺过这一关。”

崔式快速的扫过信件,面上渐渐浮上笑意,将信捂在身前,好似能从中感受到崔季明的心跳一般,眼眶发红:“太好了……太好了……这个消息还没有人知晓吧。”

中年男子道:“是没有。但还有个消息,蒋深说务必传到。之前您委托过蒋深找那位从江左逃遁的崔家旁支,他以妻女为诱饵,独自北上逃脱,却去投奔了——李公。”

崔式猛地抬起脸来:“什么?!”

崔翕在崔季明向朝廷告密行归于周一事后,一直在拼命游说四方想维护自己的位置,连追杀那崔家旁支的事情也都耽搁了,就在这个间隙内,使对方逃脱了。崔式不得不委托旁人,将此事办完。

却不料结果是……

中年男子点头:“我们发现此事,正是因为他与李治平会面后被杀,我们找到了他的尸身。”

崔式失神。很有可能李治平已经知晓了此事。

怕是……若三郎安好的消息一传回长安,李治平就会放出这件事。

信中蒋深写道:“如今李治平杀了贺拔公,已经遭到不少的非议。他的消息就算放出来,也只不过会当作攻击对手的流言。若让位高权重的可信之人,出来辩驳流言,应当是无事的。”

崔式看着,却摇了摇头,喃喃道:“怎可能无事……她年纪越长,破绽就越多,她自己本身就是铁证。李治平绝对会找到攻击她的办法,或许他会等,等到她功成名就,用铁证来逼她跌下来。”

如果他没有等,以李治平的手段,这谣言不可能一时平息。

只要是流言传开,崔季明如何出入军营。

毕竟她没法自证,她从来不可能在军营里赤着上身跟其他年轻人摔角,更不可能跟带着的新兵一起窜到河中洗澡。

流言是不可能熄灭的,只能随着她可疑的动作愈演愈烈,她在军营中会不停的受到旁人的指点。

或许当真有哪一日,军营众人对于被娘们带着打仗的流言恼羞成怒,崔季明明明能轻易就能攻破流言却不肯,疑心越来越重的军中之人,可不会顾她是不是什么世家子,将她摁在地上扒了都有可能。

更何况贺拔庆元不在军中,能在军营内提拔她护着她的人也少了一个,再加上这流言,她如何立足……

崔式摇了摇头半晌道:“她会被毁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