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惊愕之后,又让人不得不佩服张焕的识人之明,刘晏号称大唐财神,在他主管盐铁监的四年时间里,每年朝廷从盐税上得到的财政收入就高达七百万贯,而盐价又在百姓能承受的范围之内,主要得益于他对私盐的打击和盐业专卖中灰色环节的清理,他出任户部尚书;而黎干精明练达、体察民情,在担任京兆尹时口碑极佳,而且他又以耿直敢谏著称,由他出任门下侍郎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随着崔、裴两家淡出大唐高层政坛,这就意味着七大世家时代的正式落幕,不过七大世家的结束并不意味着世家势力的衰败,事实上各大世家在地方上仍然有着很强的实力,他们通过联姻、门生等关系在朝中依然有着盘根错节的影响,最主要是他们的实力雄厚,有足够的财力物力培养家族子弟,崔、裴、韦、卢、房、王、楚、长孙等等世家大族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是为了彻底斩断世家的根基,张焕祭出了土地实名制这一最大利器,令各大世家们惊恐不已,仿佛到了穷途末日一般,这两个多月,各大世家纷纷秘密串联,寻找对策,裴佑就是他们之中最为积极者之一。
书房内,裴佑正在给准备赴广州出任刺史的次子裴胜交代一些注意事项,裴胜是庆治十四年进士,从主簿、县丞、县令一步步做到刺史,有着丰富的地方官经验,按照君相分权原则,从三品以上官员以及御史台、各部侍郎、各州刺史的任命都属于皇帝的权限,这次张焕任命裴胜为广州刺史,也算是对裴佑退出相国的一种照顾。
不过裴胜却并不高兴,广州地处岭南,自古就是荒蛮流放之地,虽然有港口可以做贸易,但和他条件相仿的许多官员都出任河东、河北、江淮等丰腴之地的刺史,相比之下,他觉得自己是被贬黜了,和父亲告别就显得有些伤感。
“孩子这次远到万里之外,不知何时才能返回长安,孩儿不能在父亲身边伺候,望父亲保重身体,不要让孩儿牵挂。”
裴佑也有些伤感,不过他看出了儿子情绪消沉,知道他是嫌广州是荒蛮之地的缘故,他还不懂皇上任命他为广州刺史的深意,便耐心地开导他道:“吾儿不要以为广州是荒蛮之地,事实上这是极有前途的地方官,可惜崔贤那个笨蛋不懂这一点,竟白在广州做了这么长的刺史,我儿能到广州为刺史,我倒认为这是皇上的恩宠,可比那些在江淮、河东为官的刺史更有前途。”
他见儿子愣住了,便继续笑着开导他道:“我为什么这样说呢?主要是因为我大唐即将和大食缔结和平协议,作为其中一个附件就是鼓励双方发展贸易,按照朝廷的规划,广州就将是我大唐对大食海上贸易的最主要港口,将来不仅仅是大食商船云集广州,朝廷也会鼓励我大唐商人出海贸易,我可以想象,明年开始广州商业之繁荣的景象,数年之后商业繁盛将不亚于扬州,皇上曾给我说过,他有打算将市舶监从现在的扬州迁到广州,这是其一,其次岭南气候炎热且降水充沛,那里的水稻据说能一年三熟,为了保证我大唐粮食的产量,皇上已经下令岭南五府经略使实行军屯,另一方面朝廷也在考虑移民广州,使广州能成为我大唐的另一个粮仓,而作为广州刺史,无论在对外贸易还是农业开发,这都是一个极容易做出政绩的宝地,我儿正当壮年,要争取在广州做两任刺史,这将会成为你将来入相的最大资历。”
父亲的话使裴胜豁然开朗,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这一刻他恨不得自己插翅飞向广州,去实现他的抱负,裴佑见儿子已经被自己劝通,他也感到十分欣慰,又进一步鼓励他道:“人人都说裴明远才是裴家的未来,但我看未必,如果我儿能抓住这次机会,在广州做出卓越的政绩,在百姓中赢得良好的口碑,你将来的成就将不在为父之下。”
裴胜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暗暗发誓要让家族、让世人对自己刮目相看,这时,门口传来了下人的禀报声,“老爷,夫人来了。”
“噢!快让她进来。”裴佑急忙吩咐让夫人进来,一早他就让夫人带信进宫给皇后娘娘,他一直就在等夫人的回信,但他不想让儿子卷进这件事中,便对裴胜道:“你先去吧!这次赴任把妻儿都带上,好好休息几天,选吉日上路。”
“那孩儿先告退了。” 裴胜退下,在门口正好遇见进屋的钱夫人,便给她施一礼,快步去了,钱夫人一直见裴胜背影消失,这才走进房内,她是第一次进丈夫的书房,倒有些不自在,她行了一礼道:“老爷,信我已经交给了皇后娘娘。”
“那她怎么答复你?”裴佑有些急不可耐地问道。
钱夫人摇了摇头,“皇后娘娘什么也没有说,她看完信就烧掉了,然后就说宫里有事,打发我出来了。”
“烧掉了!”裴佑竟失口叫出声来,他万万没想到裴莹竟然会把信烧了,极度失望之情从他脸上涌现,这次土地实名制对他们裴家的冲击极为严重,按照授田标准,他们裴家目前的一万三千顷地只能保留一千二百顷,其余一万多顷上田皆要被作为无主之地没收,这对他们裴家来说就是灭顶之灾,没有了土地支撑,他们裴家也就俨如断了源头活水,只剩下死水一潭,不出十年就将彻底败落下去,虽然也有族人建议经商,但裴家世代望族,岂能以从商自损身份。
作为裴家家主,裴佑这两个月殚精竭虑,寻找一切可能的办法,他曾经请杨炎进劝皇上网开一面,但张焕态度之坚决让他终于意识到,所谓土地实名制其实就是针对世家而发,想让张焕让步无疑是与虎谋皮,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求助于裴莹,看她能不能使张焕对裴家稍稍让步,毕竟裴家是太子的娘舅,可裴莹居然把信烧了,这种冷漠的态度让他着实难以接受。
裴佑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裴家的土地烟消云散吗?裴佑的心情极为沉重,当初就是他和张焕达成了保留一万顷土地的条件,裴家才解散军队,可现在又让他如何去面对家族的质问。
就在这时,一名家人拿着一卷鸽信急匆匆跑了进来,“老爷,相州急信。”
裴佑慌忙展开了鸽信,他一下竟呆住了。
后宫内,裴莹正在给丈夫收拾行装,再过几天,丈夫就要离开长安去碎叶巡视了,至少要大半年后才能回来,而丈夫走后,就将由皇儿监国,这使裴莹既有些伤感又感到高兴,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是皇儿长大成人,也同时意味着自己老了,裴莹呆呆地坐在榻上,她不由想起皇儿刚刚出生的时候,那天她挺着大肚子帮崔宁布置学堂,就在那天皇儿出生了,那时她才十七岁,还是在武威,可这一晃就是十六年过去了,岁月竟是如此短暂。
裴莹轻轻叹息一声,又低下头给丈夫叠了几件内衣,丈夫今天在平平那里过夜,这也使她松了一口气,要不然,她还真无法向丈夫开口裴家之事,今天上午,二叔竟然让婶子给自己送来一封信,信中居然让她向皇上求情放宽裴家的土地尺度,裴莹当然也知道这次土地实名制将会使裴家遭遇重大损失,可这是丈夫酝酿了几年的方案,可见他已是深思熟虑,自己是他妻子,应该支持他,而不是拖他的后腿,况且自己作为一国皇后,又怎么能为自己家族开这个口子,让天下人耻笑,更重要是皇儿刚刚被册封为太子,如果因为这件事使丈夫对自己反感,那一定会危及到皇儿的太子之位。
裴莹并不知道张焕正式册封琪儿为太子是和相国们反复磋商的结果,是从大唐的未来考虑,而和私人感情无关,她一直认为册封皇儿为太子是因为琪儿是嫡长子的缘故,她也知道张焕在所有的儿女中最喜欢的一个儿子是老二李珪,最喜欢的公主是自己女儿李秋,这也算和崔宁拉了个平,可是继承皇位的是儿子而不是女儿,在几年前,裴莹就曾十分担心丈夫会立珪儿为太子,他曾经不止一次说过,珪儿酷似他年少之时,而且裴莹也承认珪儿比琪儿更加胆大、更加坚韧、更加有毅力,他从十岁起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骑马去西内苑的森林里读书练剑,一直到中午方回,几年来从未间断过,可是自己的琪儿就办不到,但最后丈夫还是册封了琪儿为太子,同时又加封珪儿为陕王,这就使得裴莹总有一种危机感,琪儿的太子之位并不牢固,为此她更加小心谨慎,所以今天中午二叔请他为裴家说情一事,她就无论如何不会答应了。
可是,丈夫不在长安的这段时间里,裴家会不会做出什么蠢事来呢?这又是裴莹极为担心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