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嫣紧了紧身上的绵衣,颔首道,“也只好如此了。”毫不犹豫的转身,领着楼谓往另一条岔路走去。
未央宫下的地道不为人所知,常年不用,里面便积满了堆落的灰尘。暗夜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唯有行了一段路透出的气孔,尚透出一线淡光来,映衬浮尘飞舞。张嫣左手衣袖掩口,走在前面,呛咳出声,
“你们是如何发现我的下落的?”
“地道声音传递幽远,娘娘声音小一点宋威。”楼谓护在张嫣身后,小心的张望着来路动静,
“……也是皇后娘娘洪福齐天,吴太医为丁七子诊病,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回往宣室殿禀报大家。奴婢留在殿中熬药,凑巧听丁七子和心腹惠芸谈话,拘着娘娘在此,丁七子也是十分不安,打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奴婢估摸着若真依了她的主意,只怕在大家赶到之前,娘娘便会出事。这才冒险避过增成殿人的看守,溜下来先救走娘娘。”
“……听起来竟是险到极处,”张嫣吁了一口气,回头瞧了楼谓一眼,美丽的杏核眼中,就露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和真挚的感激之情,许诺道,“若是这番,我……本宫能脱险境,定当厚恩致谢你与吴太医。”
楼谓随在身后的脚步不经意间顿了顿,随即抬起跟上,几乎没有留下一丝缝隙。在地道的暗色之下,嘴角微微诡异的翘了翘,声音却愈发柔和低沉,“这都是奴婢应当做的,不敢言功。”
“怎么可以这么说?”张嫣回头,坚持道,“你们救下了本宫的性命,这份大功,难道竟担不起县官和本宫的奖赏么?这样吧,太医令高况年老,年前就已经乞求致仕。只是县官怜惜其才能,没有允准。不若日后本宫向县官进言,命吴太医为太医令——”
“那奴婢可就代吴太医谢过皇后娘娘了。”楼谓惊喜的声音传来。
地道在未央宫之下盘旋屈伸,路况复杂,道路难行,初行的时候尚凭着一股心中的气力,待奔了一小段路,张嫣渐觉体力不支,速度慢下来。
“娘娘,怎么了?”楼谓从后头赶上来,见着她的模样,声音关怀焦灼。。
“我实在没有力气了,”张嫣抬头,露出惨淡容颜,
“这些日子,在石室里,饮食都不够好……”在楼谓靠近的时候,猛然握紧在最初跌倒的时候藏在手心的石头,“咚”的一声,狠狠的砸在楼谓额头上,一击即中。不敢浪费时间回头,骤然起身,用尽全身力气翻转方向,沿着来时路奔回去。
地道中的空气从身体两侧经过,形成呼呼的风声。这一生,她都不曾知道,她居然能够用这么快的速度奔跑。若是多年前的体育课上,八百米能有这样的成绩,也不至于多次盘桓在及格边缘,要求着老师才能算过。那时候。罗蜜笑谑她道,“若是身后有一只吃人的狮子在追赶,你就自然跑的快了。”
如今。她身后没有一只吃人的狮子,却有一个会伤人的恶人。
世界上真正最可怕的,从来都不是猛兽,而是人心。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逃命,希望赶回到增成殿——吕后至少没有要杀她的心思。但这个所谓来救她脱险的楼谓,却是来历不明,险恶远甚于增成殿的人。她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和一个壮年男子较抗,定无幸理,反而只有回到那间石室之外。唤人求助,才有一线可能逃出生机。
人总是在最深的危机里,激发出最大的潜能。
张嫣沿着地道奔跑。只觉左脚脚踝上隐隐作痛,却泛出一种酥麻之感,根本没有心力顾及。当日从复道上摔下来的脚伤并没有经过仔细医治,养了这些日子,本以为好的差不多了。此时急速奔跑起来,才知道从未真正恢复。地道中婉转曲折。却如记得方向一般,毫不迟疑的转弯,前行。疾奔的脚步声踏在地道之中,发出轻微明晰的回响。
张嫣心中暗暗焦急,
——这样,不行。
她从来没有杀过人,石块砸在额头上的力道,究竟对壮年男子能够造成多大的伤害,她并不能肯定。而女子和男子的体力差距本就是客观存在,尤其自己多日困顿,早已力气不继,若是楼谓能起得身来,沿着声音追上来,赶上自己是迟早的事情。
她心中转过千万挑思绪,脚下步子却丝毫不乱。侧耳细听,身后远处传来男子粗重急速的脚步声。“咚,咚,咚。”却是楼谓追了上来。
前路尚有长长的一段,她心中焦急,脚步微乱,只听得“啪”的一声,趺跌在地道地上尘土之中,只觉的一阵钻心的疼痛,抚着受伤的左脚踝,咬唇发不出声音。
张嫣抬起头来,前方地道弯曲纵横,转角之处黝黑黝黑的,张着大口,仿佛欲择人而吞的怪兽。后有追兵,脚伤却发作,短时间内恢复不过来,已经是没有法子在楼谓赶到之前回到增成殿了。
地道的暗色之中,张嫣从尘土中爬起,绯唇咬成了一条血线,犹疑了一瞬,已然做下了决定,左右张望,轻声走了一小段路,寻了岔道中一个隐秘的光线死角,蜷缩在其中躲了起来。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方法,她不是不知道,但在现在的情况下,她根本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咚,咚……”
张嫣后背用力,更深的靠入石壁之中。
男子的脚步声向着自己的方向传来,越来越近,也越来越迟缓,最后停了下来,似乎在猜测着张嫣走向了哪个方向。
过了一会儿,楼谓出声试探道,“皇后娘娘,”声音压的极低,却略带低沉,在低森的地道中听起来,十分阴沉。
“娘娘,”楼谓低声道,“奴婢真的是奉吴太医的命令来帮着你的。娘娘忘记了么?是奴婢砍断了你的锁链。若不是奴婢,娘娘还被困在那间石室之中,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出来呢?”
手脚俱是麻木,一颗心脏却怦怦跳动起来,无比鲜活起来。
楼谓脚步一折,已经是向着张嫣的方向走过来,一步一步,缓慢低沉,似乎是踏在死亡的琴弦之上。
这一生,她从没有如这一刻这般接近死亡。哪怕在匈奴逃亡之际,或者是当日吕后扣着自己颈项,险些要了自己命的时候,亦没有这般恐惧。明白自己即将面对什么,才能见招拆招。最可怕的是未知,根本不知道敌人的目的是什么,才无计可施。吕后再记恨如意,派出去灌鸩酒的,不过是一个杨力士。
在临近张嫣几步的距离里,楼谓停下来,笑道,“娘娘,出来吧。奴婢已经看到你了哦!”
地道之中回音清浅,除了他自己的声音,仿佛再没有第二个动静。
楼谓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究转身走了回去。
“皇后娘娘,”他的声音持续传来,脚步声从远及近,又由近及远,试图在迷宫般分叉的地宫地道中,寻找到张嫣的踪迹。
张嫣手足蜷缩,将自己蜷成了最小的地方,希望再也没有人能够看见。呼吸放的清浅,连自己都仿佛不能闻。传说中,但人的惊惧达到最高程度的时候,会不自觉的想起自己最怀念的场景。而此时,她脑海中的所有影像都全部消逝去,只余下那一年长乐宫暖暖的冬阳,身含松香的少年步下阶梯,挽起泪流满面的幼年女童的画面。
而那彩色画面在识海忠愈退愈远,渐渐定格,成了一幅隽永白描。
脚步声渐渐停在了自己面前,张嫣抬起头来,借着漠漠的暗光,看见楼谓狰狞的神色,和额头带着深见血肉伤口的额头。
“哟,”
楼谓久低的头亦抬了起来,看着面前的女郎,笑容轻谑而讽刺,“瞧瞧,我抓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