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嫣已经是行到殿门,回过头来笑,“知道了。舅舅。”最后两个字口出无声,唯有口型,神情略带点俏皮,眉如远山,眸若秋水。
这一幕情景。在其后的数月时光中,一直留在刘盈心头,不停怀想,无法褪色。
——冬十一月乙巳日,张皇后朝长乐宫,过午方回。宫人赵氏荼蘼。姚石楠,杜扶摇三人相随,凤辇行到两宫相连复道之上。忽有十数名黑衣蒙面刺客不知从何处杀出,守道侍卫与宦者大惊,上前与刺客缠斗,赵长御护着皇后退到一边,面色惊的惨白。劝道,“皇后娘娘。有侍卫在前头挡着,咱们应该没事。但这儿着实有些危险,咱们还是先回长乐宫吧?”
张嫣蹙眉,点了点头,道,“也好。”便弃了步辇,从原路回头,匆匆经过复道三分之二路途的时候,忽听的“轰”一声,朱檐复道从中断裂,其下章台大道上行人一片惊呼,只见得复道的砖石和着粉尘无数从空中坠落,甲胄侍卫和黑衣刺客都站不住脚,落了下来……
荼蘼忍着钻心的疼痛,从尘土中爬起来,急声叫道,“娘娘?”章台大道上一片狼藉,人影处处,哪里见得张嫣的踪迹?
……
紫霜毫笔“嚓”的一声在手中折断,刘盈震惊起身,玄色大袖荡起一道带风的弧度,犹不敢信闻,“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回陛下,”禀告的小黄门便战战兢兢的再说了一次,“……刺客行刺,复道坍塌,张皇后不知怎的,不见了踪迹。”
刘盈眼前一黑。
“陛下。”身边众人惊呼,似有数人抢出来,想要扶住他。
他勉强撑住,咬牙命道,“令郎中令宁炅带郎卫在坠毁复道旁搜索,不拘别的,先寻回皇后要紧。”
“朕亲自前去查看。”
九丈宽的章台大道上一片狼藉,南军守住了两边道口之处,不让行人进出。宽广的御道之上,唯有昔日横跨长乐,未央二宫的复道,已经成残垣废土。现场的椒房宫人面色惊的惨白,微微啜泣,侯在原处。
“究竟是怎么回事?”刘盈问道,一张俊颜已经是抿的惨白。
“大家,”
荼蘼见了皇帝,犹如见了救星,眼泪刷的一声就落下来了,“奴婢等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当时一切都好,皇后的凤辇如同往日一样从长信宫回来,行到复道中央,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有一群黑衣刺客杀出来。幸好有侍卫和宦者上前抵挡,奴婢等护着皇后退回长乐宫,刚走几步,复道就瞬间崩塌,所有人措不及防,都从上头摔下来。等奴婢站起来,再找皇后娘娘,却是怎么也找不到了。”
因着事态紧急,复道的土石还没有清理干净。刘盈立在张嫣失踪的地方,双手负在身后,在玄袖覆盖下,扣的死白。
长乐西阙宫门大开,吕太后的步辇亦从中而出,威严问道,“这儿究竟是怎么了?”
满道的军士宫人都伏拜下去,“参见太后,太后长乐未央!”
吕后扬眉冷笑,“出了这样的事情,本宫还怎么长乐未央?两宫是大汉最尊贵守卫森严的地方,居然在两宫之中,尚有不明刺客敢行刺,若不追查到底,如何了得?宁炅,”
郎中令宁炅上前一步伏拜,“微臣在。”
“你若没法子追查个水落石出,这个郎中令,便不要再当了。”
宁炅便从地上抬起头来,眸中射出赫然色彩,昂首道,“诺。”
刘盈忍住心头翻覆情绪,转头望着吕后道,“母后放心,此事朕定会追查到底。”他一字一字道,似乎在承诺,又似乎在说服自己,凤眸漆黑一片,声音呈出一种幽微之势。扬声道,“宣将作大监。”
“诺。”
身边便有一个小黄门领命而去,不一会儿,现任将作大匠杜祺穿过南军军士执戟守卫上前,在皇帝和太后面前伏拜道,“微臣参见陛下。”
“杜卿,”
刘盈抬眸,看着眼前的臣子问道,“未央,长乐二宫复道乃前元初年由将作监筑造,如今骤然损坏,究竟是何缘故?”
出了这样的大事,皇帝的面色看起来十足的差,杜祺不肯背负这样一个包袱,昂首铮然道,“陛下,将作监上下兢兢业业,并无问题。这两宫复道亦已然启用十年有余,往常都无半点事宜,这次出事,责当不在将作监,定乃有人蓄意为之。”
“杜大匠可要想清楚了?”吕后悠然道,“这未央长乐二宫,俱有卫尉把守,怎么可能有人在这样的严密守护底下破坏复道?”
杜祺额头渗出冷汗,将头叩的极低,不敢抬起,只是道,“臣任职将作监,对于宫殿护卫之事不敢置喙。也许是有人做了手脚,也许是因为侍卫和刺客对峙的时候,损坏了承重的柱子的缘故。但少府去年末才检查过两宫宫殿,绝对不可能只过了这么一两个月,这复道便自行出问题。”
刘盈盯着他,忽的问道,“若寻了最老道的工匠,可查的出问题何在么?”
杜祺抬头,望了望章台道上的复道颓垣,颓然道,“这复道凌空而架,损毁的又十分彻底,砖石柱子跌落在道上,只怕便是有过什么痕迹,也全都毁了,臣无能。”
长安城的天空一片青蓝,偶尔飘浮过一朵白云,刘盈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盯着天色。
这件事事发到如今,不过小半个时辰。事关妻子的安危,他愈发不能惊慌,要前后想个清楚。说起来,两宫宫掖守护不可谓不紧密,如果刺客一事有诸侯王的影子,他便当立刻派出大量军士,搜寻阿嫣的下落,愈早找到阿嫣愈好。
但是,若……,他就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办了。
说起来,阿嫣的皇后之位,其实并没有波及太多人的利益,而她与自己鹣鲽情深,终究也是后宫之事,与前朝无涉。能够以这样决绝险阻的方式对付阿嫣的人,并不多;而能够在两宫中做成这件事的人,更少。
刘盈再度深吸了一口气。
他登基已经过了十年,早已经不是那个在未央宫中无力护住幼弟的新帝了。当初,母后能够长驱直入鸩杀如意,如今,面前呈现的却是一桩无头公案,虽然并不是毫无痕迹,但是至少说明,来人不能直撄自己的锋芒怒火。
如果面前摆的是一盘棋,斗的是心机,是耐性,他需要用最大的心力,想好如何落子。稍一大意,便满盘倾覆。而自己的赌注若是阿嫣的话,他根本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