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事情终究是瞒不下去的。而且,他身为大夫,对病人的病情提醒本就是责任,于是下定决心,毅然道:“臣自幼长于山野,也曾见过一些天生耳残之人。这些天生耳残之人,几乎全部同时患有哑症。”
“什么?”
刘盈霍然站起,忍不住失态振袖,“高太医所言可为实情?”
“微臣不敢欺君。”高况身体一晃,连忙重新伏拜下,将额头触在殿中地面之上,不敢抬头。
刘盈闭了闭眼睛,好一会儿,才复又听见他晦涩的声音,“可有办法调理?”
“陛下。”
高况心中也有些凄恻。说起来,如今在位的这位皇帝,算得上是难得的好脾气。如今太医院的日子,比诸先帝在位时期安稳了不少。就如今天这样,纵然是心怜爱女,听到太医院如此无力的回复,也没有发作什么。
也就是因为知晓刘盈的心性,他才敢将繁阳长公主的隐患如实托出。若是换了先帝,只怕他也只能将此事瞒下缄默了。此时此刻,见着皇帝为爱女失态的样子。心中感慨,倒是真的有心想要为皇帝分忧,只可惜他的医术实在浅薄。在繁阳长公主的病症之上,无能为力。
“陛下为长公主着想的心情,臣等都明白。臣等此后将专研耳疾,以期能医治好繁阳殿下。”
只是,他咽下了没有出口的话:他从医这么多年。就从来没有听说过,天生失聪是能够医治好的。
他的话语底气虚弱,刘盈又如何听不出来,许久之后,无力的挥手道,“卿等都退下吧。”
殿中一片空旷。宫人们觑着皇帝神色。知道皇帝心情极度不好,不敢留下来惹皇帝注目,都轻手轻脚的退了下去。刘盈独自一个人待在宣室殿。想起自己的长女。
好好她一直很爱笑,有着一双与父系一脉相承的凤眼,出生半年以来,养的白白胖胖的,十分乖巧。宫中上下,从吕太后到椒房殿的长御侍女。都很喜欢她。却偏偏竟然罹患失聪之疾。而他身为她的阿翁,想要帮助她,却无力帮助她分毫。
多么讽刺。
刘盈的嘴角流露出一脉苦涩笑意。
他身为大汉皇帝,能够决定大多人的生死,却偏偏没有法子让自己的女儿解脱困厄。
好好还那么小,她的人生本应是一片锦绣,却在还没有展开的时候,就注定蒙上了一层灰色,听不到世间缤纷的声音,说不出话语。
好在,今生,她还拥有皇帝嫡长女的身份,生母为中宫皇后,受封长公主,名下有富庶的封地,以及一个可以荫子的侯爵爵位。
……凭着这些,至少可以保得住一世安稳。
一双绯色莲纹翘头履踏在殿中厚厚的绒毯之上。好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因为不耐烦殿中的热度,从包裹的襁褓中将手臂挣出来,一双胳膊在空中挥舞的极为有力。张嫣将被衾为她重新裹好,鼻子一酸,泪滴就落了下来。
“不用担心。”
刘盈劝道。
他执起妻子的手,望进张嫣的泪眸中,“只要有朕在,这一辈子,总是不会让好好受半分慢待。”声音沉稳。
这是他身为人父,能够为女儿做到的,最菲薄的一点事情。
“不用你这般操心。”
张嫣挣开他的怀抱,扬起精致的下颔, “我不信,我的女儿真的就只能活在无声的世界里,从此一生蒙昧。”声音倔强。
这样的她有一种烈火般明艳的美。唇边噙着一抹冷笑,“如果说,听力是天生的,我已经救不回来的话。我偏要跟上天再试一试,我不会让哑字和她扯上任何关系,我要她学会说话,我要她读书写字,我要她除了不能听声之外,和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
不是不恼恨的。因为,当他说起这样的话的时候,就代表着,他对好好的病情实在已经是有些灰心了。
可是也不是真正的恼恨。刘盈对于好好,算是很好了。汉时的人对于天生失聪并没有什么深入研究,听了太医令先前的说法,他有这样的想法,也是正常的。
可是,她不能接受这样的景象。
好好是她和刘盈的第一个孩子,她的身上,承载着自己和刘盈的太多理想与期望,如果好好不能够好好的,她想,从今往后,她一辈子都不能够真正快乐了。
张嫣回忆自己的前世,很多东西都已经在岁月的流徙中渐渐模糊,却还是能够记起一些:当时有一些同样天生失聪的孩子,却可以通过身边亲人的关怀和自己的努力,学会识别唇语来辨识意思,以此为媒介来打开与别人的沟通渠道,进一步说话书写,摆脱了陷入终生蒙昧的悲惨命运。
她希望好好能够做到这样。
她希望她的好好在已经无奈失去缤纷的声音世界之后,不会受累顺应的失去说话的能力,以及更深入的对文字书籍的理解能力。她希望好好能够拥有对广大外界的顺畅感知,而不是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哪怕拥有世上尊贵的长公主名分,依旧不过是个蒙昧的可怜人。
——我想要我的好好能够在阳光下骄傲自得的微笑,而不是因为天生耳力的问题生出隔阂,从而落后于众人,渐渐自卑惭秽,一生无法真正展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