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如今,恩爱难久。生命多惧,危于晨露。因爱生忧,因爱生怖,若离爱者,无忧无怖。”
张嫣提起羊毫笔,在白玉纸笺上一遍又一遍的抄着这段偈语,冀望带着佛空灵性的文字,将自己胸膛中因为刘盈到来而不免烦躁的心灵平静下来。
“大娘子,”小刀从外头进来,禀报道,“家门口来了一位姓赵的郎君,说是想要求见。”
“赵?”张嫣挑眉,放下手中豪笔,接过名帖,见其上书着:
“敬谒表妹淑君 ——函谷赵覃。”
字迹雄浑,有一种力破纸背的气势。
眼中就有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她与赵覃素无旧怨,而且当初在函谷关,还欠了他一份情。因此,她可以轻易的拒绝刘盈,却不好意思冷待赵覃。起身吩咐道,“请他到中堂。”
赵覃登堂而入的时候,见堂中长案上放着一双茶具,红泥小炉在榻旁烈烈燃着。张嫣一人坐在案后方榻之上,一身玄色云纹深衣,衬得如一朵静谧的黑莲。
“阿嫣妹妹瞒的我好苦。”赵覃扬眉疏朗笑道,“说什么吕家表妹,直到日前,我才知道我当日护送的是何方神圣。怨不得……”
赵覃的母亲吕蔷与张嫣的母亲鲁元长公主刘满华是表姐妹,论起来,他与张嫣算是隔了一层的表兄妹。鲁元嫁给赵王世子张敖之时还是在楚汉战乱之际,他年纪尚幼,随着父母在家乡。一家迁入关中之时,鲁元长公主已经随着张敖去了赵国。待到张敖黜为宣平侯,定居长安之时,他早已经仗剑出行,对那位号称貌姣好若女子的宣平侯,并无面见之缘。自然也就认不出容貌肖父的张嫣。
张嫣妙目凝视了他一眼,启唇而笑,“我可从来没有应过我姓吕。”眸中闪过狡黠的光芒。
“是啊。”赵覃淡笑,“你只是误导我罢了。”
说到底,对张嫣当初的利用,给自己带来的这些麻烦,他是有怨怼的。
张嫣叹了一口气。在坐榻上立起身来。右手压着左手,叠于眉心,郑重拜谢道,“张嫣多谢表兄当日援手之恩,当初嫣实在是不得已,并不是故意欺瞒赵家表哥。还请表哥恕罪。”
赵覃避身让过,不敢受她的礼,“娘娘身份贵重,本不必如此。”
张嫣的眉毛微蹙,自嘲道。“我如今,早已经不是什么皇后娘娘了。”
赵覃静默,没有说话。
“——当日在函谷道上。我说我名叫淑君,并不是全部骗你的。淑君是昔日大母给我取的小名,因很少有人唤起,只有阿翁阿母知道。如今,表哥只唤我淑君便好。”
“淑君妹妹。”纵是再多的不以为然。闻此言,赵覃的面目也不自禁变的柔和了一些。
“……自年初一别之后,我便去了江南。月前复又到北地。表舅辗转查到了我的消息,命郎卫将我带到林光宫,仔细问了当初行迹。后来,他来沙南的时候。也将我捎带上了。”
张嫣愧煞,“……是我连累表兄了。”
赵覃笑意悠然,“淑君既然还叫我一声表哥。我自然护持于你。”又谈何连累之说。
“若不是我,表哥现在应当在江湖游历,怎么会被困在这座沙南县城。”
“那……也未必。”赵覃若有所思,“求仁得仁。有时候,事态发展。未必不如人愿。”
他说的语意含糊,张嫣并不能十分明白。低头笑道。“表哥远道而来,不妨尝尝新茶。”
她提起炉子上的见沸了的铜柄小壶,注入面前两幅茶盏,冲出细小的水花。茶汤青碧,和着滚水,沁出清郁茶香,配着玄色的漆木茶杯,相互映衬,美不胜收。
赵覃饮了一口,只觉味道沁然,心气也渐渐的平了下来,赞道,“好茶。——自陛下在未央宫里用起了抄茶。这些年,手抄茶兴起的非常快。长安陆氏凭借着手抄茶,赚了不少银钱。”
“我在江湖游历之时,也曾品过陆氏茶,如今淑君表妹居于沙南,府中的茶竟比陆氏茶还要出色。淑君贵家出生,自幼娇生惯养,连日常饮茶都如此金贵,北地苦冷,又如何待得惯?”
张嫣唇角的笑意渐渐收了起来,望着面前男子,眼中带着淡淡防备,“表哥过来造访,与我说说话,叙叙亲,我很是欢迎。可是,你若要替他说话讲情,就不必了。”
赵覃苦笑,“此行算是我私自前来。不过有感而发,淑君既然不爱听,我便不提。”
“多谢表哥。不过是习惯成自然罢了。少年的时候,我也曾经在信平县住过几年,”张嫣渐渐松懈下来,“如今在云中也住了三四个月了,不还是好的很?——我不是你想的那么娇贵的。”
想了想道,“无论如何,我欠表哥一份情。他日表哥有所求,我若能尽力,定不推脱。”
“如此,我就谢过淑君了。”
“不客气。”张嫣笑意盈盈,“我给表哥制一炉香吧?”
“香?”
“嗯。”
赵覃便笑道,“闲来是听说淑君如今在弄香,却不想是真的。既如此,便多谢淑君了。”
“不客气。”张嫣笑道,“过几日,我让人送到你府上去。”
“好。”
时近午时,赵覃告辞离去,张嫣送他到堂下,赵覃沿着长廊行走,回过头来,见张嫣站在桂花树下,一身玄色裙裾像水滴一样铺展而开,年轻而又静谧,忽得一种可惜的情绪便泛上来,忍不住问道,“淑君妹妹,你这又是何苦?”
夫婿的信重宠爱,天下无数的女子期待未央宫椒房之位,母仪天下的尊荣,都已经握在她的手中,却偏偏弃之敝履。
张嫣俏脸忍不住板起一些,摆出一副抗拒的姿态来,“表兄,有些话,我不想听。”
“我虽与你不算亲近,”赵覃却依旧不肯放弃,絮絮而言,许是因为心中块垒积郁多时,如行云流水倾泻而下,“但你既然唤我一声表哥。我自然也希望你过的好。当初在荥阳道上,你说,你离家只因夫婿不喜。但当日在林光宫表舅问起我你的消息的时候,心神颇为动荡,又肯放下长安的一切亲自来寻你……我冷眼观着,对你实在情意非浅。而你与他既为夫妇,什么坎儿过不去?不妨退一步,才有个圆满。”
那一天的阳光似乎很好,照在堂前的紫薇花上,打出一片金黄的色泽。张嫣的一头长发梳成双鬟,虽然出嫁已经四年有余,却仍然做了未嫁打扮,微偏螺首,笑容很干净,看起来,却有一种坚韧的味道,单薄的让人心疼。
“表哥,你并不是我,不会懂得其中三味。我曾经那么希望和他相守,却最终黯然远走。这其间的苦楚,你知道多少?凭什么这么轻轻巧巧的对我说一句,退一步,便能圆满?”
赵覃哑然,“也许真是我莽撞了……只是,这些年我在江湖行走,懂得一个道理,能得一个这样一心为你的人,实在不容易。”
他此言出自肺腑,只是再看张嫣,她俏生生倚在紫薇花树下,垂眸道,“我知道的。”
笑意清浅,仿佛一点儿波澜也没有起。
——共5058字,2011年5月4日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