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盈从长乐宫出来的时候,正巧看见张嫣从皇后凤驾上下来,匆匆踏上阶梯。
“陛下。”张嫣拉着他的衣摆,问道,“你和太后这是怎么了?”仰起头来,面上尽是焦急之色。
刘盈拉住她的手走下长阶。张嫣一时被他拖着向前走,口中唤道,“舅舅?”身子却不住的回头,望进长乐宫高挑的宫门内,仿佛能见到吕后的颓然的面容。
刘盈的胸口微微起伏,没有答妻子的问话,只是低低道,“你先跟朕回去。”
“可是,”张嫣蹙眉,为难道,“太后现在?”
纵然在外人面前挺起的刚强,刚刚和儿子吵了一架的她,此时也一定很脆弱吧?
刘盈忽然就有一点难过,放开她的手,不经意问道,“阿嫣,如果有一天,朕真的跟母后对立,你会帮着你的阿婆呢?还是帮着朕?”
张嫣怔了怔,勉强笑道,“陛下说哪里话?你与太后母子同心,不管出了什么事,又怎么会走到这样的地步?”
“是啊,母子同心。”刘盈茫然出了一会神,放开她的手,点头吩咐道,“夜晚风重,回未央宫的时候,记得让宫人加件衣裳。”
张嫣瞧着皇帝仪仗中他的背影,双唇微微抖了抖。
“娘娘。”荼蘼上前,小心翼翼道,“咱们这是……?”
她眨去了眸中水雾,回头道,“去长信殿。”
长信殿中一片肃杀,苏摩姑姑看见张嫣进来的时候,很是松了口气。
“太后正恼着呢。”她指了指殿中,道,“皇后娘娘。”苏摩的声音忧心忡忡,“你进去劝劝她吧。”
张嫣进殿的时候,吕后正背面而坐,听见动静,倏然将案前的琉璃耳杯砸过来,怒道,“哀家说了哀家想一个人静静,你们都是死人啊?”
嚓的一声,琉璃耳杯擦过张嫣的耳侧,在桐木柱上哐当一声。落地摔了个粉碎。
待吕后看见张嫣吓的惶白的脸色,眸光后悔。却已经来不及了。
“阿嫣。”
“傻孩子。”吕后连忙上上下下查看她,见她无事。这才道,“你怎么不出个声?若是真的伤到了,可就不好了。”
张嫣勉强笑笑道,“我见阿婆心情不好,不敢打扰。却又怕阿婆一个人待着想不通透,这才想静静的陪着。”
她持着的烛火,照在吕后烛光下深深洼陷下的眼帘。
她忽然深刻的认识到,这个她一直以为坚不可摧的女子,到底是老了。真正能伤害她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刘盈。一个是鲁元。
“哼。”吕后自嘲道,“还是小阿嫣贴心,不像你那个没良心的丈夫。半点都不体谅他娘的恩情。”
张嫣摇了摇头,温声劝道,“陛下只是一时火气,但他心里孝顺太后,那是毋庸置疑的。可是太后。你怎么就喜欢和陛下对着干呢?”
“哦?”
“阿嫣觉得,”张嫣娓娓劝道。“陛下有时候也不过是个孩子,需要太后作为母亲好好哄哄他,太后却总是硬邦邦的和他杠。再好脾气,陛下也是个男子,总有点血性的。若是拼起了他的一口气,只为了保护王珑而得罪太后。太后可非是得不偿失了?”
吕后怔了怔,想起很久以前在丰沛乡里。
那时候刘盈不过五六岁年纪,在外头疯了一整天后回家,她会板着脸说他几句,然后用洗干净的帕子替他擦去头上的汗珠。
她所有的温柔,好像都丢在了那些年的楚汉之争里了。温柔的人容易受伤,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就只有一个心硬如铁的吕雉。
“阿嫣。”吕后忽然握住她的手,眼眸咄咄生光,“我等不了三年,一年,只一年。如果一年以后,你还拿不下盈儿的话。哀家……”
她没有将话说下去。然而张嫣却从她的目光中读懂了她的意思。
张嫣的脑中飞速的转。惠帝五年,自己虚岁十四,但实际上,刚刚满了她的十三周岁。三年之后,她十六岁。但是一年后,不过才十四岁。无论从感情还是身体,都实在有些勉强了。
但是在未央宫中,她不能失去吕后的支持。
无论刘盈再怎么对吕后不满,吕后总是他的母亲,他割不掉的牵舍。
于是她忍住了吕后施加在自己手上的力道,咬牙道,“一年时间实在太短,两年吧。阿婆。我实在,有点怕。”
吕后逡巡着她的目光,见其中清澈坦然,于是放开手,道,“成,两年。”她揉了揉眉头,疲倦道,“阿嫣,哀家累了。那个王氏,”
她此次与儿子失和,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任何错,便将一腔怨愤都投在王珑身上,连她的名字都不愿意提及,只淡淡道,“你去处置吧。”
张嫣张了张口,刚要说话。吕后却截着她道,“哀家不能一辈子都护着你。你在未央宫中也待了一年多了,该看的,该学的,都见过了。如果哀家还在这儿,你都对付不了那个姓王的小小八子,那么若有一日,哀家不在了,你打算怎么支住未央宫?”
张嫣沉默了一会儿,这是吕后退步了时间,对她做出的考验。她只能接住。
回到椒房殿之后,她换了燕服,将一头青丝挽起,若有所思。
她其实不太明白,作为太后,吕后有太多的手段让王珑无声无息的消失在未央宫中,为什么却偏偏选择最光明正大的那种。
也许,因为吕后身上的属性更多的属于朝堂,而不是后宫。她更多的是一个政治家,而不是后宫中那些以争宠为生的女子。
那么我呢?
张嫣笑了笑。我既想要做一个政治家,也想做你的妻子。所以,我在乎的不是手段,而是最后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