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满心的决然就忽然间就化成了一点怯弱,怯弱着不敢靠近他。
天光微弱,大殿上燃起一盏一盏的灯烛,而他立于之上,面容略微模糊,玄衣纁裳,暮风吹过腰上悬玉,冲牙相撞,响起一片玉声。
“皇后娘娘,”宫人掌灯不敢抬头,细声细气道,“请上殿吧。”
张嫣嗯了一声,深吸了口气,做出灿烂欢笑,菡萏与木樨牵起长长的裳裾,踏上殿阶,越过廷中群臣,一步一步向刘盈走去,拜伏称臣妾张氏祝帝万年。
在很近的距离里,她听到刘盈颔首的声音,轻轻道,“起来吧。”偷偷仰脸相望,见漠漠暮色之中,他穿着一身玄衣,身形比去年相见时候消瘦了一些,但下颔坚持有力,面色有些苍白,如昔俊朗,眉目温和。
于是起立即位,群臣就位行礼,以次参拜皇后,黄门鼓吹三声之后,后即位礼成,宣大赦天下。
然后,“阿嫣,”他唤她,伸出右手,指节分明,手形优美。
她的心渐渐安定,仰脸朝他露齿一笑,亦伸出手去,与他两相交握,并行入宣室殿,目不斜视。
和他相握的地方,他的掌大,她的掌小。她能够感到他指尖的温度,果然是一种凉如水。他总是那么温柔的人,虽然心中百般不愿,却还是不愿让自己觉得被排斥,于是曲意照顾。
你的一生,能遇到几个这么温柔的男人?
宣室殿殿堂宽敞,玄色帷幔轻扬,庄严肃穆,九十六盏脂油宫灯热烈烈的燃烧,照耀的整个大殿亮如白昼。椒香辛辣,有一种芬芳干燥的味道。
大汉帝后的婚礼。便在这座宫殿中举行。
宫人们迎出来,手捧铜匜,为新婚夫妇浇水盥洗。
张嫣伸出手来,宫人从铜匜中倾出适温的热水,浇在她的双手之上,传递温暖,最后落入盥中,哗的一声声响。殿中炉火炭禾烈烈燃烧,偶尔发出毕驳声响,让她忽然有一种错觉。从寒冷的冬夜回到春暖花开。
于殿奥之处置席榻,又有一方漆绘龙凤呈祥食案。刘盈立于西,揖请张嫣入席。相对而坐。赞者用小匕切下案上鹿脯的一小块,分置于新婚夫妇面前,同牢共食的时候张嫣偷偷抬头张望对首,见刘盈面无表情,但是举箸品尝酒饭的动作自然。看上去平静。
不知道为什么,她便唇角弯弯,微笑起来。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商山的那一夜,她也曾在刘盈案中夹过东西。
她曾经食过他案上的豆豉,他曾经砸过她桃李芬芳,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而这样想着,便觉得嘴里的干冷食物也变的美味回甘宋威。
有司奉上锦丝托盘,新摘匏瓜剖成两瓣。中以红丝线系结,置于盘上,请帝后行合卺礼。刘盈与张嫣各持一瓢,斟酒相饮。匏瓜味苦,再清冽的美酒。置于其中都沾染了苦味,酒入喉的时候张嫣不禁皱眉。然而赞者在一旁祝道,“连理成,比翼具。夫妇共牢,从此尊卑相同,匏瓜合卺,夫妇同体,荣辱甘苦不避。天长地久 为尔佳缘。”声音肃穆,于是便觉得郑重起来。
夫妇交换剩下的半瓢匏酒,交手之际,她不小心触到刘盈的肌肤,不由得脸红心跳,再饮瓢中他曾经饮过的酒,只觉鼻间气息醇酽,未饮已醉人心。
所谓同牢合卺之礼,指新婚男女在同一张食案上共同进食,并用红丝相连匏瓢互换饮酒,寓意从今之后结为夫妇,合二为一,同甘共苦,永结同好。整个婚礼沉静肃穆,有一种镌刻人心的力量。
赞者再斟酒,置爵于案一拜。新婿、新妇皆答拜。赞坐地祭酒,然后饮干杯,一拜。新婿、新妇皆答拜。撤去筵席食物。合卺礼成,送刘盈与张嫣入寝殿。
对坐于榻上,刘盈低下头去,看着这个不到自己胸口的小妻子,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张嫣深吸了口气,小心的掩藏起自己的难过,抬起头唤道,“舅舅。”面上一片灿烂微笑。
刘盈怔了一怔。
这个熟悉的称呼,消泯了二人之间尴尬的气氛,将很多过往的记忆拉了回来。让他可以装作忘记二人已经成为夫妻的事实,找一个安全的相处模式。而从大婚之日早到晚不得休息,张嫣面上也现了疲色,忍不住缩了缩了脚趾,松缓一下绷紧的肌肤。
“忙了一天,累了吧?”刘盈注意道,问道。忙帮她将她头上的龙凤珠冠取下来。解开妥盘的发髻,当一头青丝无拘无束的落在肩头,张嫣吁了口气,果然觉得松泛了很多。
刘盈瞧了她一会儿,忽的笑道,“你还是这样子素面干爽好看些,适才在前殿,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吓了一跳。简直快认不出来了。”
“哎?”张嫣奇道,“你不喜欢么?母亲他们都说,我上了妆之后,要比从前漂亮的多啊。”
“漂亮什么?”刘盈嗤道,“脸蒙蒙的像个木偶,都看不到眉毛眼睛。”
“是么?”张嫣听得有些泄气,但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又泛起一些欣喜。
一众宫人在旁掩口而笑,对视之后持烛而出,刹那间,偌大的寝殿便只剩下新婚夫妇二人。
面前这个男人,从此之后,便为她夫,为她君,张嫣唇角弯弯,忍不住便低低唤了一声“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