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从离她极近的地方传来,仿佛只要转过几株梅树,就可以看见那些背着箩筐在林间采梅的少女。梅林深处茂盛阴翳,将初夏的骄阳隔绝于外,不知觉已转阴凉,张嫣抬头张望,隐约可见树枝之间采梅的少女们的身影绰约,再一转,偌大一个梅林,方寸之间,只见自己一人。
少女们唱了一段,歇了口气,咯咯欢笑,又继续唱道,“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纷纷落地的梅子啊,树上的梅子还有三成。那些喜欢我的小伙子们,赶快抓紧此刻的好时光。)
张嫣忽然想起那一年长乐宫冬日的午后,玄衣少年从前殿长阶之上走下来,在自己面前伸出的手。
很多年后,她还能记得他温和的眸色,淡淡的麦色修长的手指,以及肌肤之下微微泛起的血管走脉。
舅舅。
她叫了他这么多年的舅舅,可是,她从来没有当他真的是自己的舅舅。
女子的歌声中忽然穿插出一两声男音,仿佛亘古洪荒就交缠在一起似的天经地义。少女们欢声尖叫,躲了开去,歌声也陡然变的参差不齐,“摽有梅,顷筐墍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纷纷落地的梅子啊,赶紧用筐子装满它。那些喜欢我的小伙子们,请不要害怕赶紧说出来呀。)
团扇从失了力气的手中跌落,落在尘土里,沾了些微泥。
张嫣抱着腰慢慢的蹲下来,一滴泪,从她的眼中滴下,顺着脸颊,落在土里。毫无声息。
她的爱,从头到尾,都说不出口。
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她告诫自己,不要爱上他,不能爱上他。他是她的舅舅,他们,不是一对能够在一起的男女。
到访鸣雌亭侯许负之后的那天夜里,她曾问荼蘼,“你觉得。能够前知过去,后知未来,是不是一件好事?”
荼蘼毫无忧愁的说。“当然好啊。那样的话,就永远不会做错事了。”
她说,“也不一定呢。有时候知道的太多,也就成了负担。”
而她就背着这种负担。
如果她只是那个纯粹的张嫣,她就可以永远的将少年当做单纯的舅舅来敬来爱。永生永世不起一点波澜。可是她不是。当她明明知道这个温暖微笑的少年是自己命中注定的丈夫,你要她,怎么将他当做单纯的长辈来对待?
这是一个悖论。
而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采梅的少年男女们尽情嬉闹,一个少年清了清嗓子,对着面前的少女们唱起了情歌。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张嫣忽然对外面那些互唱情歌的少年男女产生了一丝羡慕。
也许。他们没有高贵的身世,没有富裕的家庭,甚至没有美貌的容颜,他们每日里需要辛勤劳作在能在日下西山后吃一顿安稳的晚饭,他们偶尔喜爱些什么却总要想着家中还有嗷嗷待哺的弟妹而忍痛割爱。但是他们活的足够坦然。他们有蓬勃的朝气,并享受着那种汗水流过额头的酣畅的青春。最重要的是,若他们有了心上人,可以大声的说爱。
承认吧,张嫣,你就是个胆小鬼。
她拾起落在脚下的团扇,齐纨所制扇面之上,鹦哥在笼中上下跳跃,一双漆黑如豆的眼眸,似乎在专注的望着她。
前年她将亲手做的团扇寄给张偕,张偕绘了扇面后,又寄回给她。
她曾问他,“为什么想要画这只笼中鸟呢?”
张偕的回信,诉说了一些别的事情,却对她的这个问题避而不答。
后来,她隐约明白了,这只笼中鸟,是张偕画的他自己。他笔下的笼子,是那个在俗世中自己应该做到的自己,而被钢铁牢笼紧紧困住的那只鸟儿,是那个深心里想一飞冲天而不得的自己。
世人最大的不幸在于,这两个自己,通常都是矛盾的。
而她现在,看着这把团扇,觉得自己也是那只被困在笼中欲展翅高飞而不得的鸟儿。
每个人都有着一只笼中鸟。
对张偕而言,他的笼中鸟,是那个惊采绝艳却屈居于长兄之下不得不尽敛才华的自己。对她而言,她的笼中鸟,是那个明明想爱却连爱的资格都没有的自己。她的铁笼子,是这俗世里的种种道德伦理人心,铁笼子里关的那只鸟,是她自己,和她的一颗真心。
她一直在告诫自己,不可以靠近那个少年,不可以爱上那个少年。在今天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做到了,其实不是,她只是,只是连自己都瞒过了。她的笼子关起了她的鸟儿,于是她只看见寒森森的笼子,看不见里面那个看着天空望眼欲穿思念飞翔滋味的鸟儿。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只笼中鸟。不管那鸟的品种美丑善恶,它们想飞的渴望都是一样的。当她将告诫的钢铁打造成一顶笼子的时候,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的鸟儿正在透过笼子的缝隙打量着那个少年,评估着,亲昵着。人心总是这样,越不让做的,越要做,到不能回头的时候,也就沧桑了。她以为她的笼子坚不可摧,却不知道,只要一个契机,它就会倾败如土。于是那个本能道德的自己察觉到危机,所以蒙着眼睛躲回了宣平,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一切从长安来的消息,将自己从早到晚的忙的团团转,只为了不要有机会去想一想真正的自己。却不妨在这里邂逅了这首《摽有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