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敬低下头来,他既出使匈奴,便自当为煌煌大汉维持住尊严。
他对匈奴男童道,“和亲礼未成,须平公主便仍是我大汉的公主,自当和我大汉使臣在一处。”
“可是,”童仆眨了眨眼睛,天真而又咄咄不容拒绝,“这是单于吩咐的,新阏氏入侧帐休息。”
冒顿单于的话语在草原上就是神的旨意,当被毫不怀疑的奉行。刘敬无奈的认识到这一点,匈奴单于的眼中并无丝毫大汉尊严,当你奉上最好的女儿和成群的财帛,你又凭什么要人家注重你的威严?
虚妄的尊严。
刘敬难堪至极,拱手对车中丹汝道,“公主且随他们去吧,到了那边自会有人照顾于你。”
刘丹汝身子一晃,这才知最后一道屏障亦如是软弱,她不知的是刘敬未必软弱,只是认为为她与匈奴对峙并不值得。
陪嫁侍女朱朱和洛洛掌起车帘,刘丹汝踩杌而下,一身玄黑曲裾深衣,柔美安宁如一朵静默的黑莲,缓慢的落在宽广粗犷的绿色草原之上。落在匈奴儿郎女子的眼中,口中呼哨连声,其中有一半赞叹汉家公主迥别于草原女子健美的另一种柔弱之美,另一半亦是嗤笑这柔弱,草原儿女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刚生下来就能在飞驰的马背上打盹,五六岁就可以利索的骑着骏马绕着家园奔驰,哪似这南方女子,下个车还要借助杌子。无怪汉人积弱,不堪敌草原骑军。
“阿蒂,”远方,清亮的男声召唤着妹妹的名字。
“嗳,”齐人高的白色小马驹身边,细致梳理着鬃毛的匈奴女孩回过头来,荡起一头蓬松长亮的秀发,被梳理成两根粗粗的麻花辫儿。白狐毛风帽之下,旱獭镶边护耳紧贴肌肤,八九岁的女孩容貌尚稚嫩,眉眼却宛然祁连山上烈烈盛开的燕支花,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艳。
渠鸻奔跑过来,笑道,“汉家的公主已经到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二十余岁的王庭大当户笑容爽朗,露出一口白牙,身上有着青草般浓郁的气息。
“哦?是么。”蒂蜜罗娜闪了闪大大的眼睛,微笑着转头回去,拍打着安抚躁动的马驹,“好,等我给追雪梳理好了就去。”
“阿蒂你真是不可爱,”渠鸻抱怨道,“打理追雪什么时候都可以,那个汉室公主可是难得见到啊。”
“那又怎么样?”蒂蜜罗娜道,“当日事当日毕,一件事情做好了,才好去做下一件事情。”
“算了算了,”渠鸻意兴阑珊的挥挥手,“你不去看我就先过去了,我听说呀,汉家女子都是水做的一样呢,今儿难得一见,我可得饱饱眼福。”抱着蒂蜜罗娜在原地狠狠的转了个圈子,丝毫不理会蒂蜜罗娜的尖叫,在她颊上亲了一口放下,头也不回的跑远。蒂蜜罗娜摸了摸适才被亲到的地方,扑哧一声笑了。
“那个就是你妹妹?”渠鸻回到王台之上时,冒顿正放下手中卮酒,不经意的问道。
“是啊。”他坐在冒顿右手后方,仰头骄傲笑道,“她叫蒂蜜罗娜,是我的同母妹妹,今年九岁。”
“很漂亮,”冒顿低首转了转手中的酒卮,赞道,“也许再等个几年,歌珊罗‘草原第一美人’的名号就该拱手让人了。”
渠鸻笑出一口白牙,举起酒坛哐哐的斟满面前杯酒,仰首大口灌下,“茨鄂阏氏毕竟已经三十了,而阿蒂还小,等她长大,过去的草原第一美人已经老了。说到美人儿,”袖子抹过溅到脸上的酒液,他谑看了冒顿一眼,“刚才那个汉人公主,你看了没有?”
“没有。”冒顿哼了一声,“女人么,不就是那个样?反倒是汉朝那个使臣,需要多注意点儿。”
“那你就可惜了,”渠鸻笑道,“她下车的时候,我路过瞅了一眼,啧啧啧,当真是个水做的美人儿,屈普勒你今个儿晚上有福了!”
——刘丹汝站在人群之中,陌生的笑容,陌生的语言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站在潮水中央,觉得一种被抛弃和孤立的隔离,她觉得从骨子里寒冷,想要尖叫,想要拼命抱住双肘温暖自己,却必须将所有悲哀恐惧的情绪吞进肚子里,维持着汉家公主端庄的姿势,扶着侍女的手,随着阿图走到龙城东边的一顶穹庐前。
“阏氏在这儿歇息着,等到和亲典礼开始,自然有人来带你前去。”阿图在帐外行了一礼,转身退走,穹庐中三四个着左衽毡袍的匈奴女奴迎了出来,将双手对折放在胸前,躬身行了一个胡礼,然后站直了身子,打量着这位新阏氏,目光中有着些微的好奇恭敬好奇,以及些微不屑疏冷。
为首圆脸年长女子上前用匈奴语说了一句话,声音又脆又快。刘丹汝无法听懂她的意思,只好将求救的眼光投向朱朱和洛洛,然而这两个从汉庭简拔而来的侍女比她的年纪还要小,亦是眼神惊恐,惶然无助。
洛洛勉强上前一步,用汉语大声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家公主听不懂。”
这些匈奴女奴轰然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