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念卿一辈子都记住那几个字了。
“我的脚受伤了,雪祭公子送我回来,回去是在戌时一刻。”
“一定是在戌时一刻!不可能记错的!回去时,见三皇兄在宫中急切的等我,宫人道,他已等了许久。”
“苍天为证,我褚念卿若有半句假话,不得好死!而你且之虽是公子可终究是臣,怎敢诬陷我三皇兄!”
“忠心耿耿?那千百年流传下来的君亡我亡,你怎不去陪我大皇兄做伴?还在这里运筹帷幄,不知是为了谁……”
“且之哥哥,我褚家对你哪里不好,你怎可毁我褚家……”
说完这些话,随后便哭。
明白了,褚念卿强行给自己定心,向公子点了点头,也暗暗记下了公子的名字——雪祭。
雪祭公子便派人安排轿辇,他亲自送公主回宫。
到达清崖宫时,刚刚杀了人的褚瑾奕却全然没了方才那副样子,他在宫里一圈接着一圈的踱步,就像往常等待自己回家一样,褚念卿远远的看着,真不知道皇兄是怎么做到的。
褚瑾奕现在只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皇子,一个疼爱妹妹的哥哥。
直到看见雪祭抱着褚念卿回来,事情有些超出所想,褚瑾奕皱了皱眉头,连忙迎了上去。
雪祭是谁?是所有公子中最顶先的一个,文武兼可,虽关键的是……雪祭玄的很,坊间传闻,他就不是人,是神……连他的名字也传成了血祭,以至连褚皇都信了他的邪,皇家祭天,“血祭”每回都站褚皇前面。
这样的人,褚瑾奕怎么可能让妹妹近了他?
这事儿褚念卿不知,但褚瑾奕可清楚,褚瑾奕是希望雪祭可与他结契,却不希望妹妹离的他近了,毕竟,皇家的这些糟心事儿,妹妹扯上只会是有百害而无一利,要与雪祭交好,妹妹也不该是那个牺牲品,他上前去“抢”过妹妹。
“不知是何事,竟劳得雪祭公子光临。”
褚谨奕把褚念卿放到座上,立刻回头与雪祭见礼,他拱手,雪祭只是微微躬了躬身。
“昶王殿下言重,雪祭方回京,早该来拜见,只是一时事忙,且近日又要随军北上了,才迟迟未来,还请殿下恕罪,而今日来,是送公主,公主受了伤,还请殿下先为公主请御医吧。”雪祭轻笑。
褚瑾奕这才十分惊讶的回头,蹲到褚念卿身边去。
“伤着了?伤着哪儿了?怎么这么不小心,还疼不疼?来人!快去传荼苏!”
褚瑾奕小心翼翼的将褚念卿的衣裙往上挪了挪,看见那一小个刀伤,心疼的跟什么似的,短短一刻催了那位御医傅荼苏不知多少次,他这副样子,褚念卿真联想不到他刚杀了他的亲兄长,平时不是兄友弟恭的么……褚念卿那时真想不通。
女子的腿脚不可给外人观,褚瑾奕似是才想起这个道理,他连忙用衣袖挡住,回头看看,雪祭竟看的毫不遮拦,甚至兴起,褚瑾奕的心绪复杂。
而注意到他眼神的雪祭,用近乎天真的语气问他:“用我把眼珠子挖出来,赔给公主吗?”
这话是个玩笑,可雪祭一笑,让褚瑾奕认为,他自己在雪祭眼里也只是个玩笑。
“不用了……”
一向骄傲甚至偶尔狂妄的褚瑾奕低下了头,最疼妹妹的人,如今竟不敢说什么。
褚念卿一瞬觉得雪祭真是鬼,她半道撞了个鬼,抬起头,怯生生的望一眼,直接对视,褚念卿又被吓了回去。
傅荼苏才来了,紧张的气氛里稍缓了缓。
褚瑾奕问了一旁的宫人,傅荼苏用了一刻的时间赶到,此刻是戌时三刻。
“微臣参见昶王殿下,参见公主,见过雪祭公子。”
傅荼苏行过礼,褚瑾奕便拉他至褚念卿面前治伤,也是在躲避雪祭的眼神。
却无人见暗中,雪祭悄悄对傅荼苏回礼。
傅荼苏对雪祭并无恐惧,却也躲避他,径直走向褚念卿。
“请公主抬足。”傅荼苏轻声道,褚念卿照做后,他拿过纱布为褚念卿包扎。
只是这时,外头忽来一阵隆隆声,不是打雷,褚念卿心一惊,在傅荼苏掌中的脚腕抖了一下,傅荼苏抬头望了褚念卿一眼,又莫名斜眼看雪祭,忽然变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来者是内侍监。
“传陛下令!请昶王至尊庭!不得有误!”
金甲兵上前将褚瑾奕团团围住,真让褚瑾奕有些不知所措,褚念卿当即就要拦,眼眶已是红了,却被傅荼苏按住手。
“公主殿下有伤,不可妄动。”
“你拦我做什么……”
褚念卿都要哭了,她的声音只有最近的傅荼苏听的到,傅荼苏却没有再回应,只自顾自的给褚念卿上药,褚念卿只好再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雪祭,雪祭却很空洞,这时,褚念卿才像突然想起什么,眼泪缩回去了,她坐正了,“内侍监,过来。”
谄媚像的内侍监上前来,拱着手,塌着腰,“不知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为何父皇这么晚了还叫皇兄过去?可是皇兄犯了什么错?您这什么都不说,本公主难以心安啊。”褚念卿咬着牙,一个字比一个字稳。
“回公主的话,这圣意……老奴实在不敢窥探啊,老奴只知,如今在京中的诸位皇子都在尊庭,恐怕……事头不小啊。”
“是么。”
褚念卿分明知晓一切,却表现的懵懂,甚至连褚瑾奕都看不出什么。
“昶王殿下洪福齐天,深受陛下重视,且昶王殿下方在南洲之战中立了功,能有什么错事呢?公主不必忧心,只不过是个把个时辰,昶王殿下定回来了。”内传监勿忙回答。
也是,太子薨逝之事,内侍监怎么可能不急?
为免延时,金甲兵先带走了褚瑾奕。
“既然父皇与诸位皇兄都在,许久未见,念卿该去打个照面行个礼,还望通传一声。”
褚念卿扶着傅荼苏起身,她想,恐怕这一夜是她最灵活的一夜了,极度迫切下,她竟还能在这场子上安稳说话,她但凡表现出一丝紧张或惶恐,那可真就露陷了。
“内侍大人,不知,雪祭是否也可前往拜见?”雪祭又插了一嘴。
一个公主已经够难伺候了,雪祭竟又在这时横插一刀,内待监头上冒出滚滚汗珠,好在这时,另一位内侍监及时赶到“解围”。
“老奴拜见雪祭公子,回公子的话,方才又传了御令,今夜清荷宫在者,一律前往尊庭,请公主殿下,雪祭公子及傅御医前往尊庭。”
“是。”雪祭躬了躬身,就算接圣旨了,回首一看,褚念卿和傅荼苏跪着接一道口谕。
“公主殿下请。”内侍监上前伸手腕供褚念卿搀,褚念卿只感觉腿都快软了。
雪祭方才说,眼泪要留到陛下召见的时候,如今圣召来了,好戏……也该开场了。
一进尊庭,两边都是各自心怀鬼胎的兄长,最前面是父亲的阴云阵阵,褚念卿走在最前面,顶着这些威压,她不免打了个寒颤,忽然觉得,这不像是从前的家了,他们也不是家人,他们是一群……来自于地狱的恶鬼,但她还忍着,其实演的还不错。
“儿臣参见父皇。”
“微臣参见陛下。”
褚念卿刚行礼,后面的雪祭和傅荼苏便紧随上。
虽说不是自己人,也从没了解过,不知靠不靠谱,可有人跟着,褚念卿多少安心一点儿。
而今夜的主角之一——且之就站在左列第一,二皇子之前,他全然没了理智了。
“陛下想证明什么?公主来了也无计于事!”且之急到已来不及等褚皇道一句“免礼”了。
褚皇没有吭声,只向褚念卿点了点头,褚念卿便会意起身,雪祭和傅荼苏亦随之后。
“父皇,不知是发生了何事?念卿来晚,望父皇恕罪。”褚念卿满脸堆笑,和这满大殿的阴沉撞个满怀,快喘不上气。
“念卿啊,别怕,简单聊聊家常罢了,要不这男人们的朝事,也不会让你来不是?”五皇子在一旁说着,模样装的倒像,但如何禁的住褚念卿当下的“火眼金睛”?
什么都还没问,无非是且之说了两句胡话,怕什么?褚念卿没有表现出一丝惶恐之意,那五皇子那句安慰是个什么由来?如今怎看,五皇子都是幸灾乐祸过了头,口无遮拦了,褚念卿此刻真为过世的大皇兄感到悲哀。
原来,没有一个皇子想让做了太子的大皇兄活着。
可这悲哀却很快解了,褚念卿未等到谁问她什么,却等到由身后的、雪祭的一句:
“看五皇子这副喜气样子,看来是喜事,还请早早说了,哦对,给五皇子贺喜。”
听见雪祭的声音,褚念卿讶然的回头一看,雪祭正前所未有的半躬了身作行礼之样,把五皇子吓的差点跳起来。
“雪祭公子,这可不敢胡言!怕是这天黑烛火暗,您未看的清楚!本皇子是难抑愁苦!”五皇子慌乱解释着,滑稽的让人想笑,可褚皇却已是皱了眉头。
“咚”的一声,那掩面偷笑的,窃窃私语的,全安静了下来,被这一惊全跪到地下,除雪祭外,一个个就快钻到地缝里,只有雪祭,他同皇座上那个威严的老头一样,只是四处望了望。
“雪祭,你去坐着。”褚皇一对雪祭就没了脾气,雪祭拱了拱手,并不推辞。
褚皇等雪祭坐稳了,才开始大发雷霆。
“一个个,冷血无情!”褚皇低吼一句,皇子们都颤一下,尤其是那方才喜气洋洋的五皇子。
“父皇,儿臣没有……”快加冠的五皇子这时候哭起来,便如眼泪廉价一般。
可褚皇又怎会信他?
“来人!把这不忠不义的孽障拖出去!打他三十大板,叫他在雨里跪着,直到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为止!”
“父皇,不知五皇兄究竟犯了何错?这三十大板打下去,那是一月都卧床不能起的呀……”褚念卿一阵楚楚可怜的求起情来。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趟也不过是稍稍渲染一番“兄妹情深”的假象,但凡细心点儿的都知道,这十几年来,褚念卿总共也没和五皇子说过几句话,兄妹做的像陌生人,可这种时候,谁还能想起这些事?众皇子看来,这只是褚念卿“不要命”的求情罢了。
只有七皇子一个大着胆子上前压住褚念卿的手:
“傻丫头别说了!”七皇子压低了声音。
这满堂的骨肉至亲里,却只有这么一个兄长会管自己的死活,褚念卿真想哭啊,可却得忍……
“念卿。”
褚皇忽然发声,众人心都要揪一揪,可他却只是问了个再简单不过甚至没有必要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