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州怀南府太平山脚下的太平客栈大概是江湖上第一座太平客栈,从这座客栈开始,才有了遍布天下的各类太平客栈,到了如今,除了太平宗名下的太平客栈,还有假借“太平客栈”之名,实则隐秘行事的江湖组织。
这间太平客栈的主人,同时也是太平宗的主人,名叫沈无忧,江湖人称“沈大先生”。其实在前些年的时候,江湖上还有一位沈老先生,是沈大先生的父亲。这位沈老先生在江湖上辈分极高,与老天师、老剑神同辈,老人的境界修为不如儿子,所以早早让出宗主之位,平日里不管俗事,倒也逍遥自在。直到正一宗和清微宗的“四六之争”从小打小闹变为全面开战,老人这才重出江湖,与静禅宗的老方丈一起居中调停,希望老天师和老剑神能以大局为重,化干戈为玉帛。
于是老人不顾儿子的再三劝阻,毅然前往帝京,结果却是一去不复返。
此事之后,沈无忧与众多太平宗宿老合议决定,行封山之举,太平宗不再在明面上参与江湖事,沈无忧也不再踏足江湖,整日就是窝在这座位于太平山脚下的小小客栈之中。从这一点上来说,沈无忧和李玄都同是掌柜却截然不同,一个避世,一个入世。
今日沈无忧换下了那身平日里穿着的普通衣衫,换上了一身更符合太平宗之主的华贵衣衫,头戴星冠,腰束玉带,脚踏云履。回到太平客栈的沈长生瞧见这一幕,忍不住张大了嘴巴。虽然他早已从李玄都等人的口中隐隐猜出自家掌柜是个极为厉害的人物,但是他一直有些不以为然,或者是从心底里不愿去过多深思,总认为那个从小收养自己的掌柜就是这个样子,也只是这个样子,可今日掌柜换了一身衣衫之后,终于让他不得不去深思,也许掌柜曾经也是李先生那样的风流人物。
这儿的风流可不是说男女之事上的风流,而是说男子汉大丈夫有过轰轰烈烈事迹的风流。以前的沈长生总被老板娘取笑,说他生来就是个喜欢围着女人裙子转的货色,沈长生只是脸红,却从不反驳。不过他独自走了一趟江湖之后,尤其是接触了李玄都,沈长生忽然觉得男子汉大丈夫生而立于人世间,眼中只有只有女人,是不是太狭隘了些?且不说什么天下苍生、万里山河,也不说什么气吞万里如虎、提三尺剑横行天下,就是快意恩仇、游历天下,也是极好的。
沈长生忽然想起话本里用烂了的一句话“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其实醉卧美人膝不难,代代有美人,处处有美人,难的是醒掌天下权,因为天下只有一个,古往今来,多少英雄人物为了这个天下而竞相折腰?
相较于沈长生的胡思乱想,陆夫人却是满面忧色,说道“既然你心有所感,觉得此行不会顺利,那就不要去了吧?这天下事纷纷扰扰,你总不能事事关心。”
沈大先生摇了摇头“此事不一样。”
陆夫人有几分愠怒道“不外乎是江湖上的正邪纷争,怎么就不一样了?”
沈大先生长叹一声“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他们对付玄女宗的时候,我们不援手。他们对付正一宗的时候,我们还是不援手。等到他们来对付我们的时候,谁又能为我们援手?”
陆夫人顿时沉默了。
沈无忧道“非是我以德报怨,也不是为了江湖道义,只是唇亡齿寒,不可不察。清微宗偏安江北,能制衡清微宗的只有补天宗,清微宗自然可以作壁上观。可是江南与蜀州西北毗邻,芦州又与江南毗邻,若是江南落入邪道手中,下一个就是芦州,就算清微宗愿意划江而治,所谓守江必守怀,无论南北,怀南府都是必争之地。到那时候,我们夹在两者之间,又该何去何从?为了太平宗,我必须去正一宗一行,借着颜飞卿的婚事,面见大天师张静修。”
陆夫人叹息道“自天宝二年以来,正一宗和太平宗不说老死不相往来,却也跟陌路之人相差不多,这种大事,大天师未必会答应。”
沈无忧道“事在人为,有些事情,不去做,永远不会有结果。只有去做了,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
陆夫人知道劝不动他,只能连连叹息,满脸黯然。
沈无忧犹豫了一下,安慰道“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且不说我有所准备,我料定此事有一个极大的变数,说不定会成为破局所在。”
陆夫人问道“是谁?”
“时机未到,还未明了。”沈无忧摇头道“天机不明,乃是有人出手混淆天机之故。”
陆夫人刚要开口,沈无忧抬起手止住她还未出口的话语“多说无益,我离开怀南府之后,你关闭此处客栈,然后带着长生返回太平山,在我回来之前,不要轻易离开山门。”
陆夫人深吸了一口气,点头应下。
沈无忧来到客栈外,从须弥宝物中取出一套机关傀儡,乃是仙鹤模样,在翅膀之上刻有许多沈长生看不懂的符箓云纹,背上位置十分平整,可容纳一人盘膝而坐。然后在沈长生的惊讶目光之中,沈无忧盘膝坐于这只机关鹤的背上,在它头顶轻轻一敲,这只仙鹤瞬间活了过来,振动双翼,并非依靠翅膀腾空,而是从翅膀和身下喷出一股浩大气流,以机关鹤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疾风扑面,沈长生感觉自己好像站立在狂风之中,睁不开双眼,不得不向后退去。
待到沈长生可以正常睁眼视物时,发现那只机关鹤已经载着沈无忧飞上天际,沈无忧冲两人挥了挥手,然后乘鹤南去。
在沈无忧离去之后,陆夫人一言不发地回到客栈,只是拿了几本书册,然后就把客栈的大门一锁,带着沈长生,沈长生又带着自己的土狗,一起往太平山行去。
太平山绵峦连绵,皆是太平宗的私产,从山麓到山腰,修筑有石质台阶。两人一狗顺着山间石阶攀沿而上。行了约摸一个时辰,隐约可见连绵成片的梯田,层次分明,远远望去,就像为天上神人修建的台阶,此时有众多农夫农妇正在梯田中躬身耕耘,见到陆夫人之后,纷纷向陆夫人行礼问好。
陆夫人心中忧虑,只是强笑应付。又行了一程,山路渐趋险峻,顺着山势起伏不定,就算沈长生学了“太上丹经”,也觉得崎岖难行。好在陆夫人也没打算就这么走着上山,来到一处绝壁下,这里竟是有一个巨大吊篮,几如寻常马车的车厢大小,吊篮上方连接着铁锁,一直向上通向云雾茫茫处。
陆夫人与沈长生走进吊篮,随手燃烧掉一张符箓,然后就听伴随着“咔咔咔”的机关声响,吊篮开始缓缓升高,原来上有绞索绞盘,将吊篮绞了上去。
吊篮不住上升,沈长生抬头上望,只见白雾茫茫,过了一会儿,可见到云雾从头顶飘过,再过一会,身入云雾,向下俯视,但见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望不到了。
过了良久,吊篮才停。已是来到山顶,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白玉筑成的巨大牌楼,牌楼上四个金色大字“太平无忧”,在阳光下发出闪闪金光。
沈长生肃然起敬“这便是太平宗的山门吗?!”
陆夫人没有答话,只是迈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