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清不常做梦。
在这漫长无边的黑暗之中,她将一切走马观花,漫不经心掠过的景象皆归之于梦境。
一些情境好似是她记忆中本就存在的,一帧帧画面栩栩然仿佛旁观。
一开始是最久远模糊的画面,但她看见影影绰绰的朱色城楼,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在朝京。大雪纷扬,铺天盖地,皆为素裹,一个金钗华裳的幼小身影在追逐着渐渐远去的金根龙辇,最终跌倒在雪地之中,马上被身旁的绿衣宫人抱起。
她感到陌生。
在画面渐渐暗淡的刹那,她才想起,那是五岁的自己。
那时皇帝为了赵昭仪,也因着对于大权不得独享的愤懑,随便找了一个借口与蘧皇后大吵一架,立刻宣布前往燕阙修道。那时皇帝膝下空虚,对于新生的女儿,皆是一视同仁的疼爱,她也因这为数不多的眷恋,试图将已决心抛弃她们的父亲挽回。
内心毫无触动,她仿佛在看别人的故事。
转瞬又是同样的冬日,她看见十岁的自己接过眉眼艳丽,却斯文瘦弱的少年手中一枝梅花,锦裘不耐数九寒,她伸手揽住他的脖颈,不自觉地往少年怀中亲昵蹭去,梅花淡淡的香气萦绕鼻尖,那香气极弱极微,被霜雪的冷冽清洗而过。
霜雪清冽渐渐消融而去,幻化成的檀香气味,连枝灯摇曳的烛光烘暖早春虫鸣。这次竟然生有了触感,格外地清晰,熟悉的怀抱显然是来自久违的母亲。外人眼中杀伐果决,雷厉风行的蘧皇后,却会将成年的女儿揽在怀中,温柔哄睡。
觉醒的疲惫和酸楚终于一同涌来,在一阵清晰的疼痛之中烟消云散。
此后便是她不曾有过的记忆。
每一阵痛楚之后,她仿佛都会有短暂地清醒,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在黑暗之中,身畔的声音会无限地清晰,甚至可以藉由周遭星零半点的对话,在脑海拼凑出一副兵荒马乱的图景。
似乎有人将她反复抱起,莫名的颠簸加剧了胸腔的疼痛。
“她分明还活着,她还有心跳!”
“陛下,臣只求陛下救她,哪怕只让太医令来看一眼!”
“……恕臣,绝不奉命。”
……
她发不出一点声音,但如果可以,想来她也会似耳中这熟悉的男声一般放声哭腔地呐喊。
真的太痛了,仿佛肺腑一点点被挤压碾碎,连想呼吸都做不到。
痛到极致,她又一次陷入阒静之中,听不到任何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短暂的一瞬,但昏沉混沌的感觉又似经历了颠倒昼夜的一场漫长睡眠,她的眼前逐渐有了模糊的光影闪烁,切割的区域渐渐有了斑驳的色块。
那些大块的,栀黄,珠灰,丹红渐渐地交互融合,有了具象的形态。
永清终于睁开了眼睛。
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了。
头顶结着的一顶缃杏色雾纨垂帐仍是半新不旧的柔软,在她眼前展开一副栩栩如生的枇杷绶带图,五彩绣线栩栩如生的长绶尾羽增添一丝活泼娇俏。有些吃力地转动一下眼珠,她就能看到自己枕着的藕荷色长寿纹绢面玉芯枕。
虽然鼻尖总有一股浓郁苦涩的气味萦绕,是缠绵多日的病榻与灌溉多日的汤药所早就的悲伤,但仍有辨认出被压在这悲伤氛围之下的一点微有辛凉的龙脑香。
这是,她生长了十五年的长秋宫。
永清还未来得及感慨,梦境的幻象竟然重归于真实,就听见身侧有人欣喜若狂地奔走相告:“公主醒了!公主醒了!来人啊!快告诉皇后殿下!”
她真的回到了朝京。
身体依旧软绵得如坠云端,无法提供任何真实感,她仍迟钝地转着眼睛,试图搞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
后脑依旧如波纹般缓慢震荡的昏疼,让她思考也慢人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