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小黎与司离来到了城市里。
街面上的雪扫过一遍了,大都堆在两边,房屋与街道的横截面是清晰的,迎着天空的那面确实清一色的雪白。
两位少女的小靴子踩过了细雪的平面,小巧的鞋印延伸进了万家灯火里。
邵小黎一边与师姐说着宁家大院的故事,说着时而聪明时而又傻傻的陆嫁嫁,说着明明很厉害却又经常被迫害的司命姐姐,说着自己视为一生之敌的宁小龄,也说着看上去随随和和形容平淡,实则道心坚定的宁长久。
邵小黎希望用这些小故事与师姐换其他师兄姐的八卦。
但司离看上去比嫁嫁更傻,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
邵小黎表示理解,毕竟在她的眼中,大师姐的形象是为人低调不爱慕虚荣……
大师姐……
提起大师姐,邵小黎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
两人在下雪的街道上逛着,走马观灯似地看着他们的表演,邵小黎为师姐买了一些小的装饰品,司离表示不喜欢这些,只收下了可以坠在剑上的流苏。
街道的转角处,两人停下了脚步,不约而同地眺望起了星星。
繁华的城市与天上的星星融入一幅画卷里,总会有别开生面的美感。
北国中也有修道子弟,有两位看上去颇为英俊的白衣弟子望见了仰望星空的她们,他们自认为修道者的身份是高贵的,于是假装不经意地讨论剑法,然后祭出飞剑,在她们的上空飞来飞去,希望吸引她们的注意和崇拜。
司离看向邵小黎,问:“这是在耍杂技吗?”
邵小黎犹豫道:“好像不是。”
司离便果断抬手,空中的两柄剑随着她的动作瞬间碎成了上万截。
不远处的两个弟子立在原地,目瞪口呆。
司离看向他们,问:“要赔么?”
两个弟子只觉得撞见了鬼,落荒而逃。
小小的插曲后,邵小黎挽着司离的手,邀她一同去楼里看戏。
“看戏有什么意思?”司离对此不解,道:“看他们在上面哭哭啼啼地背话本吗?”
邵小黎笑着说:“放心啦,今天过年唉,怎么可能会演哭哭啼啼的话本呢?故事一定是好的结局的,放心好了!”
司离道:“结局好不好都是假的,有什么意思呀?”
邵小黎勉强解释道:“戏里是别人的人生,我们去看别人的人生,对于自己兴许会有什么启发。”
司离便也勉强答应了。
走上了楼,楼里已挤满了人,两人用灵力遮蔽了身影,一同坐在房梁上,眺望戏台。
戏已经开场一会儿了,但她们还是能看懂前因后果的。
今夜这场戏确实是一个美好的故事。
讲的大致是一个落魄书生进京赶考,但因为官场的黑幕被人换了卷子,不幸落榜,求诉无门,又被京城的小混混欺负,丢光了盘缠,他想要在一个破庙自杀的时候,破庙中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子,女子救下了他。
那个女子生得端庄漂亮,是典型的大家闺秀,她安慰着书生,又借着神仙手段降梦于那些舞弊的大官,让他们夜夜惊忧,最后不得不根据梦的指示将那书生召回,另寻渠道提拔,许了官职。
书生很高兴,要与她成亲,她说要先见过他的父母,于是他连忙带着女子一同回乡,乡里大旱,稻田都枯死了,整个村庄都在挨饿,女子便去找了龙王让他行云布雨,田里收成不好,女子又去找了谷神降下祥瑞,有大山挡住了村子,女子便让他闭上眼,然后自己以力拔山兮气盖世地将山岳搬走,待到书生睁眼,她便又是小家碧玉的模样。
后来书生问她,她是不是妖怪变的,女子也问,如果自己是妖怪变的,他还会不会与她成亲,书生点头说,你救了我,救了我的村子,你慈悲为怀,无论是什么变的,都是他心中真正的神仙。
于是女子也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原来她是玉帝陛下的女儿之一。一切皆大欢喜,两人就这样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等到戏演完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子夜了。
人们散场时大都是带着笑容的,或许许多人今夜的梦里,也会出现一位仙女。
邵小黎看着司离,发现司离脸上并无什么表情,她好奇道:“师姐怎么了?是故事太俗套了吗?这本来就是逗人欢乐的,不需要多么严谨。”
司离轻声道:“故事明明没有结束啊,为什么他们都走了?”
邵小黎问:“怎么没有结束……都结束了啊。”
司离道:“真正的结局难道不是书生梦醒,然后吊死在庙里吗?”
看着师姐宁静水灵的眼眸,邵小黎忽然感受到了一股凉意,她问:“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这只是书生的一场梦啊……”司离缓缓道:“你看,那位神仙女子是玉帝的女儿,她面对干旱可以找到龙王,面对收成差的稻田可以找到谷神,面对大山可以将大山搬走……可她面对的官员时,却只能用托梦恐吓的把戏,哪有这样的神仙呢?”
邵小黎默默地听着,眸光闪动。
司离坐在房梁上,晃着双腿,轻轻叹息道:“那个书生在临死的时候还存有一线希望,希望有个仙女能救他一把,可哪有仙女会去救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书生见识到了京城官员的,那是一个盘根错节的庞然大物,他无力对抗,也想不到办法对抗,于是哪怕是他想象的可以搬山倒海的仙女,在面对丑恶的人时也这般无力。”
邵小黎顺着她的话语想着,觉得她说的是对的,眼前演绎的一切似只是一场幻梦,梦醒后依旧是风雪破庙,次日有人打开庙门,便能见到一具挂在房梁上的书生的尸体。
“原来是这样啊……”邵小黎轻声说。
司离掩唇,问:“我是不是破坏气氛了?”
“没有的。”邵小黎强颜欢笑道:“师尊说,我们要拥抱真实嘛。”
司离看着她的脸,道:“你的笑……是和师尊学的吗?”
邵小黎脸上的笑容凝结了,恼道:“怎么师姐也不尊重师尊呀!”
司离更无辜了,小声辩解道:“我……我没有啊。”
邵小黎看着她有些窘迫的样子,道:“好了,师姐。嗯……师姐生辰快乐呀。”
司离抬起头,看着少女娇俏的脸,也道:“师妹除夕快乐。”
两人相视一笑,一同回到了街道上。
时间越来越接近子夜。
她们在街道上走着,邵小黎忽然问:“师姐,你现在有办法联系到师尊吗?”
司离摇了摇头,道:“师尊在观测世界,神念不受干扰,除非小师弟那样的大羁绊者,否则无法在人间与师尊交流的。”
“这样啊……”邵小黎应道。
“怎么了?为何忽然问这个。”司离问。
邵小黎摇头,“没什么啊。”
司离不信,道:“小黎,你看上去怎么愁眉苦脸的?”
邵小黎摸了摸脸颊,问:“有么?”
司离道:“虽然你没有表现出来,但我能感受到的。”
邵小黎犹豫了会,还是如实说道:“我一直在想刚刚看的戏。”
司离有些内疚:“那个结局是我自己臆想的,写戏本的人或许不是这个意思的,小黎不必为一场戏太过哀伤。”
邵小黎脚步微停,轻轻摇首,道:“不是的,我只是在想,我们会不会也是戏本中的人物呢。”
司离驻足,蹙眉道:“小黎,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邵小黎却仰起头,看着星空,顺着自己的话头将心事涓涓地说出了:
“如果我们是戏本里的人物,那我们每个人其实都在慢慢走向消亡……每一个轰轰烈烈的节点都是对于我们的消耗。我们在话本的推进中一点点崩解。就像那个书生,无论他是与仙女成亲了,还是吊死在破庙里了,其实都没有什么差别。戏台下的人们为美好的结尾而欢欣,为悲伤的结尾而落泪,人们哭过笑过后还有自己的生活,但戏本却永远没有下一页了。故事会永远停在看似圆满的那个地方,其中的角色却再没有了未来。没有未来是最大的悲剧。”
司离看着邵小黎宁静的眼眸,星空在她眼里变得扁平,像是一个个漩涡。
“可我们不是戏本的人物呀,我们还有很长的未来。”司离这样说。
“嗯……只是我喜欢把自己想象成故事里的人。”邵小黎低下头,不再仰望星空,她看着裙摆间时不时冒尖的靴子,轻声说:“如果我是故事里的人,那么哪怕我们打败了暗主大魔王,最后依旧会归于平淡的吧……归于平淡就是对于故事与角色最终的消亡啊。”
“平淡……也很好啊。”司离不知该怎么劝慰。
邵小黎却摇头道:“可比之雪瓷嫁嫁襄儿姐姐她们,我太平凡了呀。如果人生真的是故事的话,那我或许只能找一个轰轰烈烈的节点作为坟墓,这样才能显得稍稍不平凡一点。”
司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问:“小黎,你是不是瞒着师姐什么?”
话音已落,时间来到了子时。
邵小黎闭上眼,神念连接着洛河,感知着遥远的北冥,终于将猜想坐实了。
她轻轻点头,道:“我感知到冥狰的存在了。”
司离瞳孔微缩:“在哪里?”
“在北冥。”邵小黎说道:“敌人在海里!”
“海里……”司离知道冥狰喜欢高山,但她这才后知后觉……原来世间最高的山,早已沉入了海底!
她们相当于是被困在北国了,无论是去不可观找师尊,还是去找宁长久,都至少要一天的时间,什么都来不及做了。
邵小黎闭上眼,读取着洛河传递的信息,道:“我还能感受到冥狰的权柄……”
“什么?”司离问。
“灾难!”邵小黎回答:“它要发动灾难。”
难字的尾音里,大地开始震颤。
邵小黎望向了远方,很可惜,她是在临近子夜,神国即将开启时才有的预感,来不及传达给任何人。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前世。
前一世的结尾,她立在魔神的尸骸上,拄着战刀,杀红了洛河之水,直到面对着夕阳死去时,亦没有等到他来。
这一世,相似的场景似乎又要发生了……
自己能等到他来吗?还是说历史要再一次重演呢?
邵小黎没有一丁点信心。
但浪潮即将升起,那是属于她的轰轰烈烈的节点,亦有可能是埋葬她的坟墓,总是那是可以预见的、不可逆的未来了。
“师姐!”邵小黎看向司离,说道:“我拥有洛河的权柄,说不定可以拖住灾难!”
司离也回过了神,她绝不是喜欢废话的人,她一招手,兵器匣从远处飞来,十八般武器有条不紊地插于其间。
她看着邵小黎,道:“那走吧,我们去救世。”
“好,我们去救世!”邵小黎捏紧了拳。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大街上,向着北冥的方向狂掠过去,路过她们的木屋时,邵小黎身影停了停,她拐入屋中,以极快的速度换了一身她许久未穿的红裙。
红裙在白雪中艳丽招展。
……
……
(:第一次提到是一百六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