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楼中,莲池漾起涟漪无数。
水面渐渐复归清圆。
柳合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眉心的一点红色如嵌入皮肤的珠,醒目而刺眼。
他怀中的剑鸣声不止,似是不服。
那是寂静剑楼中唯一的声响。
陆嫁嫁立在他的对面,她发间的线像是熄灭的火,已然重回于黑色,窈窕的雪影在水中晃动后静止。
她回想着耳畔火雀的唳鸣,脑海中浮现出赵襄儿临别时的模样,不由地微笑了起来。
这抹清雅如莲的笑在所有人的眼中都带着淡淡的讥讽。
柳合看着她的身影,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的失败。
而剑楼中的人在震惊之中回过了神来,他们盯着陆嫁嫁,忽然意识到,今日四楼中的事情,将会在后面的日子里迅速地传遍整个中土。
剑阁弟子同境甚至是压境被败,这是前所未有之事,而他们皆是目睹之人。
柳合平定了剑心,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师从何方?”
陆嫁嫁不想回答,只是道“你的剑灵同体确实厉害,但你的剑灵亦非活物,不过是将剑打磨得更锋利灵活罢了……你们相信的是手中的剑,而我相信的是自己。”
“所以你把自己锻成了剑?”柳合问道。
陆嫁嫁不答。
柳合仰起头,眼睛微红,道“若你剑体纯粹也就罢了,但我绝不会看错……可你剑体之内分明是一颗软弱人心!”
陆嫁嫁道“那又如何?”
这个问题让柳合微愣了一下,他认真道“我的剑灵同体修炼之法是师父给的,当然不会错。”
师父……自然是剑阁的剑圣大人。
仅仅是听到剑圣的名号,楼中许多人便心神摇曳。
陆嫁嫁淡淡道“比剑没有对错,只是输了会死。”
输了……柳合听到这个词,眉心又有血珠坠下。
柳合不觉得自己错,更不觉得师父会错,他不由想起了最后的画面,自己的剑意以君王般的姿态,将这个女子所有的剑意都压制了下去。但最后,他发动制胜一击之时,自己的封印却骤然被冲破,对方的剑意厚积薄发而来,反而夺走了先机,快了自己一步。
那抹红光……
“你是魔道中人?”柳合神色骤然一厉。
陆嫁嫁也微微蹙眉,道“你想找理由杀我?”
柳合盯着她,他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但言者无心,听着有意,魔道中人四字出来之时,楼中的许多人已拔剑而出。
陆嫁嫁看着他们,失望道“这就是剑阁?”
柳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出手,压下了其他人的剑,他说道“姑娘不要误会。剑意之争是我轻敌,以后若他处相遇,希望你能与我真正分一次胜负。”
陆嫁嫁道“不能。”
说着,她不再废话,向着第五楼走去。
柳合回过头,看着陆嫁嫁,先前他愿意上楼,一是好奇于她的剑灵同体,二是因为……
“剑阁还缺一位十四弟子。”柳合忽然开口。话外之音不言而喻。
这是天大的机缘,这个女子再强也不过紫庭境,怎么会因为一场意气之争而放弃成为剑圣门徒的身份呢?
在场的人听着,心中生出了无限的嫉妒之情。
但这个给了所有人惊喜的女子,却再次做了他们意料之外的决定。
陆嫁嫁道“多谢剑阁好意,我已有师承。”
“你师父是谁?”柳合问道。
陆嫁嫁不答,自顾自地离去。
柳合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一直到她的白裳消失在楼道,女子也没有回头。
他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冷落,不怒反笑,片刻后轻轻摇头“可惜。”
许多可惜。
陆嫁嫁离去之后,众人纷纷望向了柳合,有些不知所措。
其中一人作揖道“七先生,我等愿意保密今日之事,绝不外传损剑阁颜面。”
其余人纷纷附和。
柳合看着水中的莲花,淡淡笑道“不必,剑阁弟子的气量还不至于这般小。”
……
棋楼之中,宁长久看着头发花白的老人,看着他平缓渐趋于微弱的呼吸,道“这棋我胜之不武,先生若有疑问,我可代你向龙母询问。”
老人靠在椅背上,没有回答,似已睡着。
宁长久又看了一会儿桌上的棋局,他缓缓起身,道“先生别过。”
老人缓缓开口“不许输。”
这是他最后说的话。
宁长久点头答应。
他登上了第五楼。
每一层栋海楼皆有八层。
他走到了第五楼,其余人早已落座,唯一的棋桌上,那人喝着茶等着,看上去颇有耐心。
宁长久在他对面坐下。
“我知道你。”他才坐下,那人便开口说道。
宁长久微微疑惑地看着他。
对面的人是一个风采翩然笑意温和的公子,他道“先前在海月楼船上,我们坐的是同一艘,我有幸目睹过公子的剑,卓然不凡,令人难忘,公子这般身手,不去剑楼扬名而来棋楼,不知是何原因?”
宁长久还在思索着上一局的棋,他并不想回答这种无意义的问题,直接抓起棋子,道“猜先。”
那人也不恼,继续道“你知道楼船上那场风波是因为什么吗?”
宁长久道“不知。”
他拿了两颗子放在棋盘上,笑道“那不是普通的楼船。”
宁长久轻轻点头,并不奇怪,哪有普通的船上有上百具小女孩的尸体的。
他松开了手,五枚棋子,单数。
那人用折扇轻敲脑子,遗憾道“猜错了。”
盘上摆上座子,宁长久执白先行。
宁长久虽不回应,那人便自言自语,道“若放在几十年前,哪有任何人有胆子动龙母娘娘的船啊……”
宁长久眉头蹙起,道“你想说什么?”
他笑了笑,自我介绍起来,聚音成线道“实不相瞒,在下名为卓元,棋法超卓的卓,天元的元,颠寰宗人。”
颠寰宗是中土八大神宗之一,距离海国不算远,地位超然。
宁长久对此也略有耳闻。
据说颠寰宗宗如其名,所修的道法皆是引动天地异象,以身体为元,裹着天威之怒爆发出一记记摧枯拉朽、撼天动地的拳法剑招的宗门。
这个贵家公子模样的人,与颠寰宗的形象倒是不太相符。
宁长久道“你们宗也下棋?”
卓元道“偶尔会下,不过都是臭棋篓子,没什么意思。”
宁长久眼睛微眯,问“那什么有意思?”
卓元开门见山道“
我想委托你杀一个人。”
宁长久抬头看他“你为何不去杀专门的刺客,那个叫杀戮王庭的组织在你们这里不是大名鼎鼎么?”
卓元道“我想杀的,就是杀戮王庭的人。”
宁长久眉头皱起,旋即笑了笑,拒绝道“我不当杀手。”
卓元道“我只是随口问问,若你答应最好,只是……若你不答应,那这局棋,我也没办法让你了。”
宁长久淡然一笑。
他能感受到对方棋力很强,但他相信此刻楼中没有人能赢下自己了。
和那个老人下过棋之后,他的棋也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境界里。
两人皆怀自信。
卓元起初只是随意地坐在椅子上,时有说笑,接着,他的背忍不住挺直,眉头一点点皱起,脸上的笑容也开始僵硬。
宁长久落子很快,快得令人瞠目结舌,那种至少是长时间思考后才敢落下的棋,宁长久眨眼之下便点了下来。
卓元既已下了海口,便不敢输太多气势,他的棋在有意无意之间也快了许多。
但这是自乱阵脚的快。
“卓兄不必让我。”宁长久道。
卓元脸色微微阴沉,道“接下这单单子吧,有天大的好处,以后你会知道的。”
宁长久道“我成亲没多久。”
卓元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刚成亲的人总喜欢安稳。
他不再废话,专心下棋。如今盘面上的局势很微妙,他相信,只要接下来自己步步为营,赢下这局棋并不会多困难。
两人交替落子。
落子声清脆。
卓元的动作越来越慢。
长考了许久之后,卓元落下了一子。
宁长久几乎没有任何思考,闭着眼睛丢了颗棋子上去。
卓元看着棋盘,道心有些崩溃,他知道自己无力回天了。
三目半棋……这个数目看起来很小,但在棋盘上已是大的胜负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卓元问道。
宁长久懒得回答,起身上楼。
卓元不死心,道“若你想答应了,可以来颠寰宗找我,到时候……”
宁长久已经上了六楼。
剑楼的比试要比棋楼快上许多。
陆嫁嫁在与柳合一战里,消耗了许多剑意,她同样担忧自己能不能走完这八楼。
但她发现,之后哪怕有机会和虚弱的自己一较高低的人,也刻意放水认输了。
接下来的三楼,她不费吹灰之力便走完了。
她忽然明白,因为自己赢了剑阁之人,所以其他人也不敢赢下自己。
剑楼的魁首在第四楼的时候便已注定了。
第八楼,陆嫁嫁得到了剑楼魁首的奖励,那是一柄精美得近乎吹毛求疵的袖珍小剑,剑柄上镌刻着玄泽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