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狼烟直冲天际。
司命握着剑柄,将它从身体里缓慢地抽出,剑锋被血水滤过,一片红色,心脏的震颤也隔过那半寸距离打在铁刃上,再由剑身传达到握剑的手。
她的手心也在颤抖。
她身后的巨木已被灵力摧毁,缓缓倒塌,她慢慢地蹲下身子,靠在了残破的树墩上,看着剑上的血痕,半张着口,高耸的胸脯起伏,不停喘着气,白色的上裳也已被血红近濡,看上去像是一大片绽放的牡丹,而她的檀口也渗出了血,唇瓣一抿间便是一片血红。
过去,她曾在人间见过许多美人的死亡,她始终觉得,死亡本就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如今鲜血泊泊淌出,她雪白之处更接近瓷色,而妖冶之处也更为艳红,如新生的蓓蕾。这种美在她的身上含苞欲放,仿佛随时都要将每一片瓣打开,将她纳入幽冥的国。
司命艰难地抬起手,按住了自己的伤口。
伤口处,时间加速流逝,飞快地止血生痂然后血痂剥落,肌肤柔嫩如新。
只是这也消耗了她过多的力气。
曾经那个始终柔和,面带微笑的女子已然不见,浑身是伤的她更像是黏稠血泊中爬起的女鬼,满心怨恨。
她不停地咳嗽着,回身向着那片树林跌跌撞撞地走去。
此刻她只想找一个隐秘的洞穴稳住伤势,王城哪怕天翻地覆她也懒得去管了。
此刻,她浸着血的白裙黏在了纤细匀称的大腿上,这让她心中生出了厌恶,这些血仿佛是擦不去的污浊,一如零落的残红,墙角的脏雪。
她走在林间,一点点平复着气息,忽然间,她浑身一冷,耳畔,有人的交谈声传来。
“这趟雪原之行,我们真的不随他们一道去么,将来史册之上,可就没我们的名字了啊。”
“这雪原根本看不到尽头,那些雪虎和巨象也根本不是我们能匹敌的没有什么是比命更重要的,更何况如今断界城有难,我们必须回去。”
“雪原上那些怪物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这么强大?”
“是啊,他们那么强大所以我也担心,那雪原依旧不是尽头,越往深处,怪物就越强大,到时候再想跑,就晚了。”
“那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传说断界城每百年会出一个勇士,又是一个百年了,希望这一次的勇士,能带我们走出去吧。”
“嗯对了,师兄,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血腥味?”
“血腥味”
这对师兄妹同样察觉到了这片树林中的异样,他们环顾四周,看到了那一片片断裂的树木。
“好像发生过打斗。”
“这里有血迹,会不会是什么妖兽?”
“在那里!”师妹忽然惊呼道,她指着某个方向,那里露出了一抹白色的衣角。
司命知道自己被发现了。
挤压了一整夜的伤势一齐爆发,她的身体都像是被钉子钉住,行动艰难,哪怕是催动时间,也很难立刻恢复所有的伤。
若是过去,这些断界城的弟子根本入不得她眼,他们的生死她信手可以决定。
但此刻她却只能暂避锋芒,绕路而行,这更让她心中增添了几分屈辱。
“宁长久”司命咬牙切齿地喊出了他的名字,脑海中闪过那张少年的脸,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下一次,你绝对逃不掉了”
身后脚步声逼了过来。
“何方妖孽!”男弟子大声喝问。
司命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犹豫之后,还是选择直接遁走。
那名男弟子恍惚间看到了她的脸,虽只是一面,依旧让他失神不已。
他从未见过这么精致绝美的脸,哪怕是书上极尽辞藻描绘的神后也不过如此了吧。
这么漂亮肯定就是妖怪变的了!
这更坚定了他斩妖除魔的决心,他从腰间取出了一个木筒子,用力一拔,一道烟花咻得射向了高空,一缕缕炸开。这是信号。
司命也注意到了夜空中绽放的烟火,她心中暗叫不妙。
用不了多久,周围的弟子便都会聚集起来。
哪怕司命如今重伤,他们的境界她依旧不会放在眼里,只是这很令人棘手。
于是自此开始,一场围猎也开始了,她明明是断界城最强的猎手,此刻却被一些卑微至极的年轻王族围剿,这让她羞怒极了,恨不得直接拔剑将他们杀光。但此刻继续动手绝不是明智的选择,她必须回到星灵殿,只有那里,她才可以不惧夜除和重岁的追杀。
天地间的光越来越亮。
她不喜欢白天。
而前面的烽火狼烟又像是一柄柄冲天的黑剑,让她心中惶惶。
她不确定,自己如今的状态回城,会不会直接败于重岁之手。
哼皇城中洪水滔天与我何干?
于是,在那片迷雾峡谷里,她停下了身形,寻找了一个干燥的洞窟爬了进去,杀死了原本居中其中的独角异兽,割下了它的角,撕开它的皮肉,剖出了妖丹生吞之后,她简单地在洞窟口设下了一个禁制,接着,她无力地靠在石壁上,石壁上爬满了细长的花,地面上堆积着大量的干草和蛇虫野兽的骨头。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样的环境里休憩。
她本是极喜爱干净的,那种喜欢近乎于痴,一如一尘不染的星灵殿和她白璧无瑕的身躯。
但此刻,疲惫压垮了她,她天鹅般的秀颈枕着干硬嶙峋的石头,很快就睡着了。
睡梦之中,她再次见到了宁长久。
她梦见那个白衣少年登上了神国的王座,王座之下,是无数累累的白骨,而自己却卑贱地跪在白骨阶梯下,双膝触地,未绾的银发如水泻下,的雪足也带着沉重的镣铐,纤细的腿上尽是红色的细密鞭痕,她静静地跪着,对着王座上的背影俯首称臣。周围似有攒动的人影,他们看着自己,发出的声音仿佛嘲弄。
她光洁的额头触地,然后从梦中猛然惊醒。
司命睁开了眼。
独角兽的尸体还在角落里堆着,洞穴入口的禁制也没有被触动的痕迹。
她回想着先前的梦,不知道那预示着什么,如果那是未来的昭示,那她恨不得此刻死去。
不过梦只是梦罢了,永远也不可能成真。
司命恢复了许多灵力,伤势也愈合得差不多了,她脱下了自己被血染脏的衣裙,露出了其后的单薄衬里,她来到一片暗泉边,将白裙浸透,用力地洗了许多遍,直到洗得指节发白,才用灵力将其烘干,重新穿到了身上。
如今已时近正午,外面一片明亮。
她打理好了一切,才终于向着断界城的方向走去。
她伤口痊愈,肌肤如新,容颜也重归淡漠,银发间的血污也已洗去,柔和垂落,她重新变成了至高无上的神官,司掌着无数人的生命,而昨晚发生的一切,在她看来也不过是天道对于自己的磨砺。
她不愿去回顾,只是缓缓地向前走着,她知道,总有一日,她会再与宁长久算清彼此之间的帐,到时候,她不会再输了。
冰原上,血羽君如一块展开的木板,在雪面上高速地滑行着,拖起了一条长长的雪浪带。
冰冷的雪与自己的腹部高速地摩擦着,竟带来了一股灼烫感,它觉得自己为数不多的羽毛都要烧光了。
而它躺着滑翔也很省力,只好不停安慰着自己,说着这反正不是自己的皮囊,又这么丑,坏了正好换个新的
血羽君带着他们在雪地中滑行,冲上了高坡,高坡之下是个极长的斜坡,血羽君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激动地冲了下去。
雪花飞溅。
一鸟二人从高高的斜铺向下滑去,如同鱼行水面。
邵小黎抱着宁长久,身子微微趴下,抓着血羽君颈后的羽毛,寒冷的风灌满了裙子,尖锐的风声在耳畔嘶鸣着后掠。
天地皆雪,八方尽白。
邵小黎心中害怕极了,却也有一股莫名的酣畅之感涌现,那些故事书中的侠侣天地御剑任遨游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她这样想着,看了一眼身边的宁长久,发现他已经彻底昏死了过去,她立刻收住了自己荒诞的心绪,连忙伸出袖子给他擦了擦脸。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啊!”邵小黎张开嘴,竭力地喊了一声,迎面的风声吞没了大部分的声音。
血羽君也张开双喙,大喊道:“我也不知道,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血羽君确实没用一点力气,它只是顺着极长的雪坡向下滑去,越滑越快。
邵小黎担忧道:“那等下我们撞到什么东西怎么办啊”
血羽君悲从中来,道:“那我一死死一只,你们一死死一对。”
邵小黎抱着宁长久,在鸟背上伏低着身子,也不说话了,期间她还见到了雪原上一些土生土长的猛兽。
只是他们的速度太快,那些猛兽也只是在眼睛的余光中一掠而过,倒是有几只冰原上觅食的雪兔,被他们穿行带起的气流波及,撞得七荤八素,倒地抽搐。
斜坡的尽头,又是一片微微扬起的坡道。
他们再次冲上高坡,向着前方飞摔了过去。
“啊!”血羽君惨叫一声,再也无法维稳身体,倾斜着向前摔去。
它背上的少年少女也被高高抛起。
半空中,邵小黎忽地抓住宁长久的胳膊,手臂猛地一甩,把他背在背上,她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和毅力,背着老大摔向了雪地,她默默地鼓励着自己,想着自己前面弹性十足,应该比较经摔,可以缓冲不少总之不能让老大再受一点伤了。
可他们最终也没有也摔到冰面上。
他们即将落地之际,雪地里倏然弹出了一张巨大的白网,将他们猛地裹住,邵小黎惊叫了一声,与宁长久相拥着被白网拉了起来。
“大哥大哥,抓到了一只秃毛鸡,好像是新品种,没怎么见过。”邵小黎听到有人大喊着。
“嗯,可以带回去研究一下了”
“啊?那是什么?是受伤的豹子么?”
“不对啊,好像是两个人!”
“人?怎么可能?雪原上怎么会有人呢?是不是部落里溜出去的人啊。”
“不像他们的装束不像是我们这里的人。”
“该不会”两人面面相觑,都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震惊。
“该不会是天国中来人了吧。”
他们这样想着。
“你们这些渺小的凡人,快点放开本天君!你才是秃毛鸡,我可是遨游天空的神使,未来神主的信鸽”血羽君在白网中扑通着翅膀,它的胸口在长时间的摩擦中羽毛掉尽,鸡胸肉一片黑色,带着的烧焦的香味飘出。
那两个披着白色兽皮,躲在暗处的人惊恐地看着它,咽了口口水。
“鸡都会说话他们一定是天国来的人!我们赶紧带着他们回去,把这件事告诉族长。”
说话间,另一张白网已被割断。
邵小黎以齿咬着自己破损的剑,斩出一道剑气,割开了网。她背着宁长久,身子轻盈落地,系着发尾的红布裂开,墨丝自颊畔垂下,贴着她毫无血色的脸。
那两个披着雪白兽皮的人抬头望去,皆震住了。
眼前的少女身上似萦绕着淡淡的血腥气,她红裙的边缘如被虫啃咬过的草叶,破碎不堪,白暂的手臂上也布满了血痕。
但饶是如此,她咬着剑抬起头的那刻,依旧带着他们从未见过的美。
哪怕是部落中公认最美的族长女儿,与眼前这位相比也天差地别。
她背上的少年也散着头发,那清秀的眉眼让人第一眼误认为是她的姐妹了。
“你们是什么人?”邵小黎警惕着开口。
邵小黎很多次想象过雪原对岸的场景,但这次真的见到了,却发现一切与她所想的,依旧大相径庭。
雪原地尽头没有雪,而是一片沙化极其严重的荒野。
辽阔的雪原在此处收束,眼前是一片雾气迷蒙的巨大的裂谷,极其深邃,一条狭窄的山路自灰白大雾中拔起,那山道犹如神鬼于混沌之中架起的桥梁,笔直地延伸而去,不知通往何处。
那唯一的山道两头,则是不知其深的无尽渊谷,其下灰白的颜色无休止地起伏着,如鱼类纠缠翻涌着的背脊。
若是宁长久此刻苏醒,便可以认出,这下面所翻滚之物,与那时渊中的时间粘液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