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百无聊赖地到处看,龙家兄弟俩住的是三层别墅,大厅很明亮,水磨大理石地板与天花板的水晶吊灯遥相呼应,部分的墙壁采用镜面设计,并不奢华,唯一特别点的就是狮子皮状的地毯,不难看出主人的爱好。</p>
我的眼光下意识地投向那面墙,上面错落有致地挂着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动物标本。想当初龙斐阁十分自豪地对我介绍道:“这是snipe,一种动作很灵活的小鸟,要捕获可不容易,那是苍鹭,那边是麋鹿,还有羚羊,那个是??都是我哥在美国的时候狩猎来的。”他跷起大拇指,“他有狩猎许可证,枪法很准的。”</p>
面对一面墙的战利品,我实在是晕头转向地分辨不出什么,只觉得心里不舒服,下意识地对那个原本看上去就十分冷冽的男子,更多了一份莫名的畏惧。</p>
突然,楼上的走廊间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说话声。</p>
我侧过耳朵去听。听了半天,只听到模模糊糊的声音:“是我??我不喜欢??能不能??”</p>
我想了想,再想起龙斐阁在泰国餐厅里说过的话,若有所悟。想必,他聘我做家教,是背着其兄的。</p>
看得出来,他从小娇生惯养,这种偷梁换柱先斩后奏的事,想来不会是头一遭。</p>
正想着,有人徐徐下楼。我抬眼一看,是龙斐陌。一会儿工夫,他已经换了一身休闲装,外罩V领羊绒衫,果然像家里茶几上一直搁着的那本《财经周刊》上写的那样,面如冠玉,挺拔潇洒。</p>
他很轻松地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你好,俞小姐。”</p>
我本能回复:“你好。”</p>
他看着我,口气听上去仍然很寻常:“有空吗,我们聊一聊?”</p>
我点头:“好。”</p>
他注视着我,微笑了一下:“对不起,我最近一直不在家,都不知道斐阁这么自作主张。”我也看着他,淡淡地道:“没关系。”</p>
他的目光闪了闪,竹节般的手指在沙发背上有节奏地敲着,依然不疾不徐地道:“坦白地说,我不认为你会比我先前给斐阁请的那些老师们合适。”</p>
我笑了笑:“我也不认为。”</p>
我一直在等他这句话。</p>
从大二开始,前前后后我也给好几个老外做过家教。不要以为老外个个都大度好说话,小肚鸡肠唠唠叨叨的也不乏其人,但基本上,从一开始不可避免的小小摩擦,到后来的渐渐磨合,大多数都算好聚好散。</p>
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p>
我又不傻,不是没听出他话里话外浓浓的逐客意味。</p>
他的目光又闪了闪,略带玩味地看着我默不作声合上书本,整理着手边的东西,冷不防地问:“对了,俞小姐,我有一点非常好奇,能让斐阁回绝北大复旦的资深教授,而非你来当老师不可,想来你总有过人之处。”他抿了一口手中的茶,闲闲地道,“所以,方便请你透露一下自己的教学计划吗?”</p>
我当然能听出他口气中淡淡的怀疑和嘲讽。</p>
想要咄咄逼人是吧?</p>
尽管龙斐阁人不错,给的补课价码很高,尽管我和安姨都需要这笔钱,但又有什么关系,兼职机会到处都是,何必单悬这一枝?</p>
再说,追本溯源,我本就不是出于自愿来这儿,我对俞桑瞳的朋友,向来本能地反感。</p>
于是,我把书装进包里,站起身来,干脆地回他:“没有。”连“对不起”三字都欠奉。</p>
他扬扬眉,话音依然平缓地:“没有?”</p>
我埋头整理完东西,合上背包,拉上拉链,抬头看他,直截了当地道:“龙先生,我不知道你所指的计划是什么?是指你给他买的那厚厚一摞的教科书,还有来来往往的那一位位资深老教授们吗?很多东西尤其是语言,光指望课本和老师来教,是教不会的。”我很平静地接着道,“你在美国不是也学过中文吗?学语言最需要的是什么,想来你比我更清楚。周围的环境、自己的天赋,外加努力,缺一不可。”接着,我又补了一句,口气略带嘲讽,“再说了,生活中有很多东西,书本未必教得到,就算书本教得到,总还有个体差异不是?”</p>
堂堂加州大学企业管理硕士,不一样又倨傲又目中无人?</p>
不知为什么,我很讨厌他脸上那种淡淡的似有若无的讥讽。</p>
所以,我的态度同样不算善意。</p>
没关系,尽管炒了我吧!</p>
一直没有人应答我。甚至,他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的改变。</p>
我看了看表,跟桑枚约好了陪她去看电影的,时间快到了,于是,我看向沙发上敛眉品茶的那个人,站起身来,思索了一下,还是开了口:“龙先生,其实说真的,令弟不缺教材,不缺老师,不缺教学计划,他最缺乏的,是与别人的沟通和交流。”</p>
好歹跟龙斐阁相处一场,并且我还在心里补了一句,其实,你这个做大哥的,应该多陪陪他。</p>
于是我敛眉,朝后退了一步:“对不起,我还有事。”我转过身去,“再见。”</p>
应该是从此都不用再见。</p>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俞小姐。”</p>
我顿了顿,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p>
沙发上徐徐站起一道身影,他举起杯来对着我微微一扬,表情很平静地说:“下周见。”</p>
我轻轻推开大门。</p>
看门的老徐朝我友善地笑笑:“怎么,桑小姐又来啦?”这个老实人总是分不清我姓甚名谁。</p>
我朝他扬了扬手:“安姨还好吗?”“还不错。”他咧开嘴,“就是一直盼着你来。”我有些惭愧地笑:“这两天忙。”说着,一直朝院子里走去。这是一家地理环境很幽静的私人养老院。安姨正在屋子里等我,她的气色很好:“桑筱。”我端详了她一下:“安姨,你好像胖了一点儿。”一边说,一边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她,“我带你到外面走走。”</p>
坐在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的安姨快活得像个孩子,她时不时深吸一口气,或是伸出手去作势要摘身边的树叶。我坐在一旁看着,微笑。</p>
快五六年过去了,安姨也老了。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她就在俞家做事,负责为全家打扫卫生,有时候也接送我们上学。</p>
整个俞家,她是待我最好的人。有好吃的好喝的,总要给我留一口,遇到我被打骂,她总是忍不住跳出来为我说情,哪怕自己饱受委屈。她没有子女,却待我胜过亲生儿女。同样地,我对她的感情,远比对自己爸妈深得多。</p>
所以,我十三岁那年,当我回到家,发现安姨突然不见了时,那对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我忍不住问妈妈,得到的是漠然的一瞥,忍不住问爸爸,得到的是狠狠的一记眼神和不耐烦的呵斥:“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p>
那时的我,失去了唯一的庇荫,躲在被窝里一个人哭,被大人责骂,被桑瞳嘲笑,十三岁的我擦干眼泪,暗中发誓:长大后,一定要找到安姨。</p>
一年后的一天,友铂四处张望之后,神色诡异地偷偷塞给我一封信:“桑筱,除了我,没有别人看到。”他挠挠头,“我猜给妈看到后多半会扔掉。”</p>
我打开来一看,先是开心,随即难过。</p>
信是安姨的哥哥写来的,说安姨回了老家,开始挺好,只是前阵子出了车祸,伤得很重,截肢后只能坐在轮椅上,家里条件不好,希望俞家能够念在以前的情分上资助一二。信的语气很辛酸,我想,如果不是山穷水尽,那个以前我曾经见过的看上去很憨厚的中年男人不会写这样一封信来。</p>
但是,我知道,就像友铂说的那样,这封信是得不到回音的。</p>
我回房数了数所有的积蓄,决定帮安姨。我按信中提到的地址,跟安姨联系上了,并跟她的家人合力,把她送到了这家养老院。我无力照料她,但在这里,有专人伺候,她的生活应该没有太大问题。</p>
所有人包括乔楦都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家里每月拨给我的所有零用钱,几乎都用在了安姨身上。</p>
安姨停下动作,看了看我:“桑筱,你瘦了。”“嗯,最近有点忙。”她俯身从轮椅一侧的袋子里拿出一堆什么东西:“前阵子赶着给你织出来的手套和围巾,你试试,”她帮我戴上,“天越来越冷了,你在外面,要当心受凉。”她的一双眼睛,温暖而洞察,“桑筱,工作好找吗?”我笑了笑:“不,一点儿也不。”</p>
投了好几份简历出去,都是石沉大海。</p>
她沉默了片刻,拍拍我的手:“别急,再等等。”</p>
我点头:“放心,我知道。”</p>
她端详了一下我,叹了一口气:“桑筱,你过了年都二十二岁了,好歹也是大姑娘了,不要总打扮得这么素净这么不讲究,你总是要找对象成家的呵,”她的神色有些黯然,“要不是我拖累你??”我止住她:“安姨,不要这么说。”她又叹了一口气:“桑筱,你越来越??”</p>
她突然止住了,没有再说下去。</p>
“笃笃笃。”有人敲门。</p>
躺在床上看书的我看了看表,半夜十一点多,谁啊?</p>
我爬了起来,打开门一看,不由得皱眉:“这么晚,还喝这么多酒,臭气熏天的,想熏死我啊?”门口站着的,是我那个向来倜傥风流夜夜笙歌的哥哥俞友铂。他仿佛没听见,径自绕过我进了房间,大大咧咧地一路躺倒在我床上。我捂住鼻子,跟过去使劲拉他:“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快说。”</p>
深更半夜喝得醉醺醺的,准没好事。</p>
果然,他睁开眼斜睨我:“怎么,嫌我酒气大?”他没好气地道,“还不是因为你!”</p>
“因为我?”这可奇怪了。</p>
他一翻身坐了起来,正色看我:“桑筱,你知道我今晚被谁拉过去喝酒?”</p>
我朝他翻白眼:“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p>
“何、言、青。”他加重语气,盯着我看,“我被言青拉去喝酒,他喝得酩酊大醉。”</p>
我脸色不变,只是笑了笑:“是吗?”当初年少无知的时候,拼尽所有想象力都无从想象,自己也会有听到这个名字完全无动于衷的一天。</p>
“是吗?”友铂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而后神色严肃地道,“桑筱,你们两个人到底算是怎么回事?没错,言青是我介绍给你认识的,你们一个是我亲妹妹,一个是我好朋友,相处得好好的,突然间莫名其妙就分手给我看,我就一局外人,也不好说什么,但是??”</p>
他叹了一口气。</p>
我看着他,心里一动。是,没有友铂,我不会认识何言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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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