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贵,去喝一壶。”</p>
龙二听后忙说:“对,对,喝一壶,我来请客。”</p>
我摇摇头,心想还是回家吧。一天下来,我的绸衣磨破了,肩上的皮肉渗出了血。我一个人往家里走去,走走哭哭,哭哭走走。想想自己才挑了一天的钱就累得人都要散架了,祖辈挣下这些钱不知要累死多少人。到这时我才知道爹为什么不要银元偏要铜钱,他就是要我知道这个道理,要我知道钱来得千难万难。这么一想,我都走不动路了,在道旁蹲下来哭得腰里直抽搐。那时我家的老雇工,就是小时候背我去私塾的长根,背着个破包裹走过来。他在我家干了几十年,现在也要离开了。他很小就死了爹娘,是我爷爷带回家来的,以后也一直没娶女人。他和我一样眼泪汪汪,赤着皮肉裂开的脚走过来,看到我蹲在路边,他叫了一声:</p>
“少爷。”</p>
我对他喊:“别叫我少爷,叫我畜生。”</p>
他摇摇头说:“要饭的皇帝也是皇帝,你没钱了也还是少爷。”</p>
一听这话我刚擦干净脸眼泪又下来了,他也在我身旁蹲下来,捂着脸呜呜地哭上了。我们在一起哭了一阵后,我对他说:</p>
“天快黑了,长根你回家去吧。”</p>
长根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开去,我听到他嗡嗡地说:</p>
“我哪儿还有什么家呀。”</p>
我把长根也害了,看着他孤身一人走去,我心里是一阵一阵的酸痛。直到长根走远看不见了,我才站起来往家走,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家里原先的雇工和女佣都已经走了,我娘和家珍在灶间一个烧火一个做饭,我爹还在床上躺着,只有凤霞还和往常一样高兴,她还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受穷了。她蹦蹦跳跳走过来,扑到我腿上问我:</p>
“为什么他们说我不是小姐了?”</p>
我摸摸她的小脸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她没再往下问,她用指甲刮起了我裤子上的泥巴,高兴地说:</p>
“我在给你洗裤子呢。”</p>
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娘走到爹的房门口问他:</p>
“给你把饭端进来吧?”</p>
我爹说:“我出来吃。”</p>
我爹三根指头执着一盏煤油灯从房里出来,灯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那张脸半明半暗,他弓着背咳嗽连连。爹坐下后问我:</p>
“债还清了?”</p>
我低着头说:“还清了。”</p>
我爹说:“这就好,这就好。”</p>
他看到了我的肩膀,又说:</p>
“肩膀也磨破了。”</p>
我没有做声,偷偷看看我娘和家珍,她们两个都泪汪汪地看着我的肩膀。爹慢吞吞地吃起了饭,才吃了几口就将筷子往桌上一放,把碗一推,他不吃了。过一会,爹说道:</p>
“从前,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鸡养大后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变成了羊,再把羊养大,羊就变成了牛。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p>
爹的声音咝咝的,他顿了顿又说:</p>
“到了我手里,徐家的牛变成了羊,羊又变成了鹅。传到你这里,鹅变成了鸡,现在是连鸡也没啦。”</p>
爹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他向我伸出两根指头:</p>
“徐家出了两个败家子啊。”</p>
没出两天,龙二来了。龙二的模样变了,他嘴里镶了两颗金牙,咧着大嘴巴嘻嘻笑着。他买去了我们抵押出去的房产和地产,他是来看看自己的财产。龙二用脚踢踢墙基,又将耳朵贴在墙上,伸出巴掌拍拍,连声说:</p>
“结实,结实。”</p>
龙二又到田里去转了一圈,回来后向我和爹作揖说道:</p>
“看着那绿油油的地,心里就是踏实。”</p>
龙二一到,我们就要从几代居住的屋子里搬出去,搬到茅屋里去住。搬走那天,我爹双手背在身后,在几个房间踱来踱去,末了对我娘说:</p>
“我还以为会死在这屋子里。”</p>
说完,我爹拍拍绸衣上的尘土,伸了伸脖子跨出门槛。我爹像往常那样,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向村口的粪缸走去。那时候天正在黑下来,有几个佃户还在地里干着活,他们都知道我爹不是主人了,还是握住锄头叫了一声:</p>
“老爷。”</p>
我爹轻轻一笑,向他们摆摆手说:</p>
“不要这样叫。”</p>
我爹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产上了,两条腿哆嗦着走到村口,在粪缸前站住脚,四下里望了望,然后解开裤带,蹲了上去。</p>
那天傍晚我爹拉屎时不再叫唤,他眯缝着眼睛往远处看,看着那条向城里去的小路慢慢变得不清楚。一个佃户在近旁俯身割菜,他直起腰后,我爹就看不到那条小路了。</p>
我爹从粪缸上摔了下来,那佃户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身来,看到我爹斜躺在地上,脑袋靠着粪缸一动不动。佃户提着镰刀跑到我爹跟前,问他:</p>
“老爷你没事吧?”</p>
我爹动了动眼皮,看着佃户嘶哑地问:</p>
“你是谁家的?”</p>
佃户俯下身去说:</p>
“老爷,我是王喜。”</p>
我爹想了想后说:</p>
“噢,是王喜。王喜,下面有块石头,硌得我难受。”</p>
王喜将我爹的身体翻了翻,摸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一旁。我爹重又斜躺在那里,轻声说:</p>
“这下舒服了。”</p>
王喜问:“我扶你起来?”</p>
我爹摇摇头,喘息着说:</p>
“不用了。”</p>
随后我爹问他:</p>
“你先前看到过我掉下来没有?”</p>
王喜摇摇头说:</p>
“没有,老爷。”</p>
我爹像是有些高兴,又问:</p>
“第一次掉下来?”</p>
王喜说:“是的,老爷。”</p>
我爹嘿嘿笑了几下,笑完后闭上了眼睛,脖子一歪,脑袋顺着粪缸滑到了地上。</p>
那天我们刚搬到了茅屋里,我和娘在屋里收拾着,凤霞高高兴兴地也跟着收拾东西,她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了。家珍端着一大盆衣服从池塘边走上来,遇到了跑来的王喜,王喜说:</p>
“少奶奶,老爷像是熟了。”</p>
我们在屋里听到家珍在外面使劲喊:“娘,福贵,娘……”</p>
没喊几声,家珍就在那里呜呜地哭上了。那时我就想着是爹出事了,我跑出屋看到家珍站在那里,一大盆衣服全掉在地上。家珍看到我叫着:</p>
“福贵,是爹……”</p>
我脑袋嗡的一下,拼命往村口跑,跑到粪缸前时我爹已经断气了,我又推又喊,我爹就是不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站起来往回看,看到我娘扭着小脚又哭又喊地跑来,家珍抱着凤霞跟在后面。</p>
我爹死后,我像是染上了瘟疫一样浑身无力,整日坐在茅屋前的地上,一会眼泪汪汪,一会唉声叹气。凤霞时常陪我坐在一起,她玩着我的手问我:</p>
“爷爷掉下来了。”</p>
看到我点点头,她又问:</p>
“是风吹的吗?”</p>
我娘和家珍都不敢怎么大声哭,她们怕我想不开,也跟着爹一起去了。有时我不小心碰着什么,她们两人就会吓一跳,看到我没像爹那样摔倒在地,她们才放心地问我:</p>
“没事吧。”</p>
那几天我娘常对我说:</p>
“人只要活得高兴,穷也不怕。”</p>
她是在宽慰我,她还以为我是被穷折腾成这样的,其实我心里想着的是我死去的爹。我爹死在我手里了,我娘我家珍,还有凤霞却要跟着我受活罪。</p>
我爹死后十天,我丈人来了,他右手提着长衫脸色铁青地走进了村里,后面是一抬披红戴绿的花轿,十来个年轻人敲锣打鼓拥在两旁。村里人见了都挤上去看,以为是谁家娶亲嫁女,都说怎么先前没听说过,有一个人问我丈人:</p>
“是谁家的喜事?”</p>
我丈人板着脸大声说:</p>
“我家的喜事。”</p>
那时我正在我爹坟前,我听到锣鼓声抬起头来,看到我丈人气冲冲地走到我家茅屋前,他朝后面摆摆手,花轿放在了地上,锣鼓息了。当时我就知道他是要接家珍回去,我心里咚咚乱跳,不知道该怎么办。</p>
我娘和家珍听到响声从屋里出来,家珍叫了声:</p>
“爹。”</p>
我丈人看看他女儿,对我娘说:</p>
“那畜生呢?”</p>
我娘赔着笑脸说:</p>
“你是说福贵吧?”</p>
“还会是谁。”</p>
我丈人的脸转了过来,看到了我,他向我走了两步,对我喊:</p>
“畜生,你过来。”</p>
我站着没有动,我哪敢过去。我丈人挥着手向我喊:</p>
“你过来,你这畜生,怎么不来向我请安了?畜生你听着,当初是怎么娶走家珍的,我今日也怎么接她回去。你看看,这是花轿,这是锣鼓,比你当初娶亲时只多不少。”</p>
喊完以后,我丈人回头对家珍说:</p>
“你快进屋去收拾一下。”</p>
家珍站着没动,叫了一声:</p>
“爹。”</p>
我丈人使劲跺了下脚说:</p>
“还不快去。”</p>
家珍看看站在远处地里的我,转身进屋了。我娘这时眼泪汪汪地对他说:</p>
“行行好,让家珍留下吧。”</p>
我丈人朝我娘摆摆手,又转过身来对我喊:</p>
“畜生,从今以后家珍和你一刀两断,我们陈家和你们徐家永不往来。”</p>
我娘的身体弯下去求他:</p>
“求你看在福贵他爹的分上,让家珍留下吧。”</p>
我丈人冲着我娘喊:</p>
“他爹都让他气死啦。”</p>
喊完我丈人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便缓一下口气说:</p>
“你也别怪我心狠,都是那畜生胡来才会有今天。”</p>
说完丈人又转向我,喊道:</p>
“凤霞就留给你们徐家,家珍肚里的孩子就是我们陈家的人啦。”</p>
我娘站在一旁呜呜地哭,她抹着眼泪说:</p>
“这让我怎么去向徐家祖宗交代?”</p>
家珍提了个包裹走了出来。我丈人对她说:</p>
“上轿。”</p>
家珍扭头看看我,走到轿子旁又回头看了看我,再看看我娘,钻进了轿子。这时凤霞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一看到她娘坐上轿子了,她也想坐进去,她半个身体才进轿子,就被家珍的手推了出来。</p>
我丈人向轿夫挥了挥手,轿子被抬了起来,家珍在里面大声哭起来,我丈人喊道:“给我往响里敲。”</p>
十来个年轻人拼命地敲响了锣鼓,我就听不到家珍的哭声了。轿子上了路,我丈人手提长衫和轿子走得一样快。我娘扭着小脚,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一直跟到村口才站住。</p>
这时凤霞跑了过来,她睁大眼睛对我说:</p>
“爹,娘坐上轿子啦。”</p>
凤霞高兴的样子叫我看了难受,我对她说:</p>
“凤霞,你过来。”</p>
凤霞走到我身边,我摸着她的脸说:</p>
“凤霞,你可不要忘记我是你爹。”</p>
凤霞听了这话咯咯笑起来,她说:</p>
“你也不要忘记我是凤霞。”</p>
福贵说到这里看着我嘿嘿笑了,这位四十年前的浪子,如今赤裸着胸膛坐在青草上,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照射下来,照在他眯缝的眼睛上。他腿上沾满了泥巴,刮光了的脑袋上稀稀疏疏地钻出来些许白发,胸前的皮肤皱成一条一条,汗水在那里起伏着流下来。此刻那头老牛蹲在池塘泛黄的水中,只露出脑袋和一条长长的脊梁,我看到池水犹如拍岸一样拍击着那条黝黑的脊梁。</p>
这位老人是我最初遇到的,那时候我刚刚开始那段漫游的生活,我年轻无忧无虑,每一张新的脸都会使我兴致勃勃,一切我所不知的事物都会深深吸引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我遇到了福贵,他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从来没有过一个人像他那样对我和盘托出,只要我想知道的,他都愿意展示。</p>
和福贵相遇,使我对以后收集民谣的日子充满快乐的期待,我以为那块肥沃茂盛的土地上福贵这样的人比比皆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确实遇到了许多像福贵那样的老人,他们穿着和福贵一样的衣裤,裤裆都快耷拉到膝盖了。他们脸上的皱纹里积满了阳光和泥土,他们向我微笑时,我看到空洞的嘴里牙齿所剩无几。他们时常流出混浊的眼泪,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时常悲伤,他们在高兴时甚至是在什么事都没有的平静时刻,也会泪流而出,然后举起和乡间泥路一样粗糙的手指,擦去眼泪,如同掸去身上的稻草。</p>
可是我再也没遇到一个像福贵这样令我难忘的人了,对自己的经历如此清楚,又能如此精彩地讲述自己。他是那种能够看到自己过去模样的人,他可以准确地看到自己年轻时走路的姿态,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这样的老人在乡间实在难以遇上,也许是困苦的生活损坏了他们的记忆,面对往事他们通常显得木讷,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过去。他们对自己的经历缺乏热情,仿佛是道听途说般的只记得零星几点,即便是这零星几点也都是自身之外的记忆,用一两句话表达了他们所认为的一切。在这里,我常常听到后辈们这样骂他们:</p>
“一大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去了。”</p>
福贵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喜欢回想过去,喜欢讲述自己,似乎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一次一次地重度此生了。他的讲述像鸟爪抓住树枝那样紧紧抓住我。</p>
家珍走后,我娘时常坐在一边偷偷抹眼泪。我本想找几句话去宽慰宽慰她,一看到她那副样子,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倒是她常对我说:</p>
“家珍是你的女人,不是别人的,谁也抢不走。”</p>
我听了这话,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我还能说什么呢?好端端的一个家成了砸破了的瓦罐似的四分五裂。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常常睡不着,一会恨这个,一会恨那个,到头来最恨的还是我自己。夜里想得太多,白天就头疼,整日无精打采,好在有凤霞,凤霞常拉着我的手问我:</p>
“爹,一张桌子有四个角,削掉一个角还剩几个角?”</p>
也不知道凤霞是从哪里听来的,当我说还剩三个角时,凤霞高兴得咯咯乱笑,她说:</p>
“错啦,还剩五个角。”</p>
听了凤霞的话,我想笑却笑不出来,想到原先家里四个人,家珍一走就等于是削掉了一个角,况且家珍肚里还怀着孩子,我就对凤霞说:</p>
“等你娘回来了,就会有五个角了。”</p>
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光了以后,我娘就常常领着凤霞去挖野菜,我娘挎着篮子小脚一扭一扭地走去,她走得还没有凤霞快。她头发都白了,却要学着去干从没干过的体力活。看着我娘拉着凤霞看一步走一步,那小心的样子让我眼泪都快掉出来了。</p>
我想想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过日子了,我得养活我娘和凤霞。我就和娘商量着到城里亲友那里去借点钱,开个小铺子。我娘听了这话一声不吭,她是舍不得离开这里,人上了年纪都这样,都不愿动地方。我就对娘说:</p>
“如今屋子和地都是龙二的了,家安在这里跟安在别处也一样。”</p>
我娘听了这话,过了半晌才说:</p>
“你爹的坟还在这里。”</p>
我娘一句话就让我不敢再想别的主意了,我想来想去只好去找龙二。</p>
龙二成了这里的地主,常常穿着丝绸衣衫,右手拿着茶壶在田埂上走来走去,神气得很。镶着两颗大金牙的嘴总是咧开笑着,有时骂看着不顺眼的佃户时也咧着嘴,我起先还以为他对人亲热,慢慢地就知道他是要别人都看到他的金牙。</p>
龙二遇到我还算客气,常笑嘻嘻地说:</p>
“福贵,到我家来喝壶茶吧。”</p>
我一直没去龙二家是怕自己心里发酸,我两脚一落地就住在那幢屋子里了,如今那屋子是龙二的家,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p>
其实人落到那种地步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我算是应了人穷志短那句古话了。那天我去找龙二时,龙二坐在我家客厅的太师椅子里,两条腿搁在凳子上,一手拿茶壶一手拿着扇子,看到我走进来,龙二咧嘴笑道:</p>
“是福贵,自己找把凳子坐吧。”</p>
他躺在太师椅里动都没动,我也就不指望他泡壶茶给我喝。我坐下后龙二说:</p>
“福贵,你是来找我借钱的吧?”</p>
我还没说不是,他就往下说道:</p>
“按理说我也该借几个钱给你,俗话说是救急不救穷,我啊,只能救你的急,不会救你的穷。”</p>
我点点头说:“我想租几亩田。”</p>
龙二听后笑眯眯地问:</p>
“你要租几亩?”</p>
我说:“租五亩。”</p>
“五亩?”龙二眉毛往上吊了吊,问,“你这身体能行吗?”</p>
我说:“练练就行了。”</p>
他想一想说:“我们是老相识了,我给你五亩好田。”</p>
龙二还是讲点交情的,他真给了我五亩好田。我一个人种五亩地,差点没累死。我从没干过农活,学着村里人的样子干活,别说有多慢了。看得见的时候我都在田里,到了天黑,只要有月光,我还要下地。庄稼得赶上季节,错过一个季节就全错过啦。到那时别说是养活一家人,就是龙二的租粮也交不起。俗话说是笨鸟先飞,我还得笨鸟多飞。</p>
我娘心疼我,也跟着我下地干活,她一大把年纪了,脚又不方便,身体弯下去才一会工夫就直不起来了,常常是一屁股坐在了田里。我对她说:</p>
“娘,你赶紧回去吧。”</p>
我娘摇摇头说:“四只手总比两只手强。”</p>
我说:“你要是累成病,那就一只手都没了,我还得照料你。”</p>
我娘听了这话,才慢慢回到田埂上坐下,和凤霞待在一起。凤霞是天天坐在田埂上陪我,她采了很多花放在腿边,一朵一朵举起来问我叫什么花,我哪知道是什么花,就说:</p>
“问你奶奶去。”</p>
我娘坐到田埂上,看到我用锄头就常喊:</p>
“留神别砍了脚。”</p>
我用镰刀时,她更不放心,时时说:</p>
“福贵,别把手割破了。”</p>
我娘老是在一旁提醒也不管用,活太多,我得快干,一快就免不了砍了脚割破手。手脚一出血,可把我娘心疼坏了,扭着小脚跑过来,捏一块烂泥巴堵住出血的地方,嘴里一个劲儿地数落我,一说得说半晌,我还不能回嘴,要不她眼泪都会掉出来。</p>
我娘常说地里的泥是最养人的,不光是长庄稼,还能治病。那么多年下来,我身上哪儿弄破了,都往上贴一块湿泥巴。我娘说得对,不能小看那些烂泥巴,那可是治百病的。</p>
人要是累得整天没力气,就不会去乱想了。租了龙二的田以后,我一挨到床就呼呼地睡去,根本没工夫去想别的什么。说起来日子过得又苦又累,我心里反倒踏实了。我想着我们徐家也算是有一只小鸡了,照我这么干下去,过不了几年小鸡就会变成鹅,徐家总有一天会重新发起来的。</p>
从那以后,我是再没穿过绸衣了,我穿的粗布衣服是我娘亲手织的布,刚穿上那阵子觉得不自在,身上的肉被磨来磨去,日子一久也就舒坦了。前几天村里的王喜死了,王喜是我家从前的佃户,比我大两岁,他死前嘱咐儿子把他的旧绸衣送给我,他一直没忘记我从前是少爷,他是想让我死之前穿上绸衣风光风光。我啊,对不起王喜的一片好心,那件绸衣我往身上一穿就赶紧脱了下来,那个难受啊,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鼻涕做的衣服。</p>
那么过了三个来月,长根来了,就是我家的雇工。那天我正在地里干活,我娘和凤霞坐在田埂上。长根拄着一根枯树枝,破衣烂衫地走过来,手里挎着个包裹,还拿一只缺了口的碗,他成了个叫花子。是凤霞先看到他的,凤霞站起来叫着他喊:</p>
“长根,长根。”</p>
我娘一看到是从小在我家长大的长根,赶紧迎了上去。长根抹着眼泪说:</p>
“太太,我想少爷和凤霞,就回来看一眼。”</p>
长根走到田间,看到我穿着粗布衣服满身是泥,呜呜地哭,说道:</p>
“少爷,你怎么成这样子了。”</p>
我输光家产以后,最苦的就是长根了。长根替我家干了一辈子,按规矩老了就该由我家养起来。可我家一破落,他也只好离开,只能要饭过日子。</p>
看到长根回来时的模样,我心里一阵发酸,小时候他整天背着我走东逛西,我长大后也从没把他放在眼里。没想到他还回来看我们,我问长根:</p>
“你还好吧?”</p>
长根擦擦眼睛说:“还好。”</p>
我问:“还没找到雇你的人家?”</p>
长根摇摇头说:“我这么老了,谁家会雇我?”</p>
听了这话,我眼泪都要掉出来了。长根却不觉得自己苦,他还为我哭,说道:</p>
“少爷,你哪受得起这种苦。”</p>
那天晚上,长根在我家茅屋里过的。我和娘商量着把长根留在家里,这样一来日子会更苦,我对娘说:</p>
“苦也要把他留下,我们每人剩两口饭也就养活他了。”</p>
我娘点点头说:“长根这么好的心肠。”</p>
第二天早晨,我对长根说:</p>
“长根,你一回来就好了,我正缺一个帮手,往后你就住在这里吧。”</p>
长根听后看着我笑,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他说:</p>
“少爷,我没有帮你的力气了,有你这份心意我就够了。”说完长根就要走,我和娘死活拦不住他,他说:</p>
“你们别拦我了,往后我还要来看你们。”</p>
长根那天走后,还来过一次,那次他给凤霞带来一根扎头发的红绸,是他捡来的,洗干净后放在胸口专门来送给凤霞。长根那次走后,我就再没有见到他了。</p>
我租了龙二的田,就是他的佃户了,便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叫他龙二,得叫他龙老爷。起先龙二听我这么叫,总是摆摆手说:</p>
“福贵,你我之间不必多礼。”</p>
时间一久他也习惯了,我在地里干活时,他常会走过来说几句话。有一次我正割着稻子,凤霞跟在后面捡稻穗,龙二一摇一摆走过来,对我说:</p>
“福贵,我收山啦,往后再也不去赌啦。赌场无赢家,我是见好就收,免得日后也落到你这种地步。”</p>
我向龙二哈哈腰,恭敬地说:</p>
“是,龙老爷。”</p>
龙二指指凤霞,问道:</p>
“这是你的崽子吗?”</p>
我又哈哈腰,说一声:</p>
“是,龙老爷。”</p>
我看到凤霞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稻穗,直愣愣地盯着龙二看,就赶紧对她说:</p>
“凤霞,快向龙老爷行礼。”</p>
凤霞也学我的样子向龙二哈哈腰,说道:</p>
“是,龙老爷。”</p>
我时常惦记着家珍,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家珍走后两个多月,托人捎来了一个口信,说是生啦,生了个儿子出来,我丈人给取了个名字叫有庆。我娘悄悄问捎话的人:</p>
“有庆姓什么?”</p>
那人说:“姓徐呀。”</p>
那时我在田里,我娘扭着小脚急匆匆地跑来告诉我,她话没说完,就擦起了眼泪。我一听说家珍给我生了个儿子,扔了手里的锄头就要往城里跑,跑出了十来步,我不敢跑了,想想我这么进城去看家珍他们母子,我丈人怕是连门槛都不让我跨进去。我就对娘说:</p>
“娘,你赶紧收拾收拾,去看看家珍他们。”</p>
我娘也一遍遍说着要进城去看孙子,可过了几天她也没动身,我又不好催她。按我们这里的习俗,家珍是被她娘家的人硬给接走的,也应该由她娘家的人送回来。我娘对我说:</p>
“有庆姓了徐,家珍也就马上要回来了。”</p>
她又说:“家珍现在身体虚,还是待在城里好。家珍要好好补一补。”</p>
家珍是在有庆半岁的时候回来的。她来的时候没有坐轿子,她将有庆放在身后的一个包裹里,走了十多里路回来的。有庆闭着眼睛,小脑袋靠在他娘肩膀上一摇一摇回来认我这个爹了。</p>
家珍穿着水红的旗袍,手挽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裹,漂漂亮亮地回来了。路两旁的油菜花开得金黄金黄,蜜蜂嗡嗡叫着飞来飞去。家珍走到我家茅屋门口,没有一下子走进去,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我娘。</p>
我娘在屋里坐着编草鞋,她抬起头来后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站在门口,家珍的身体挡住了光线,身体闪闪发亮。我娘没有认出来是家珍,也没有看到家珍身后的有庆。我娘问她:</p>
“是谁家的小姐,你找谁呀?”</p>
家珍听后咯咯笑起来,说道:</p>
“是我,我是家珍。”</p>
当时我和凤霞在田里,凤霞坐在田埂上看着我干活,我听到有个声音喊我,声音像我娘,也有些不像,我问凤霞:</p>
“谁在喊?”</p>
凤霞转过身去看一看说:</p>
“是奶奶。”</p>
我直起身体,看到我娘站在茅屋门口弯着腰使劲喊我,穿水红旗袍的家珍抱着有庆站在一旁。凤霞一看到她娘,撒腿跑了过去。我在水田里站着,看着我娘弯腰叫我的模样,她太使劲了,两只手撑在腿上,免得上面的身体掉到地上。凤霞跑得太快,在田埂上摇来晃去,终于扑到了家珍腿上,抱着有庆的家珍蹲下去和凤霞抱在一起。我这时才走上田埂,我娘还在喊,越走近他们,我脑袋里越是晕晕乎乎的。我一直走到家珍面前,对她笑了笑。家珍站起来,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阵。我当时那副穷模样使家珍一低头轻轻抽泣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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