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二奶奶见她帮着自己说话，又见凌霜神色平静，心中讶异，隐隐不安。</p>
娄老太君还在说着，只见那边薛女官进来了，走到清河郡主旁边，轻声说了什么，又朝老太妃道：“那边戏班子已经弄好了，请娘娘移步暖阁点戏。”</p>
但凡点戏，总是热闹的，因为不止老太妃这样为首的贵客要点，夫人小姐们也都让点一出，各有各爱看的，一般这样的人家，酒戏都是一起的，上面开宴，戏台上唱戏，最开始两出都是给宴席助兴罢了，后面几出才上果子，换茶盘，也都是好戏，有时候听得夫人都落下泪来。</p>
老太妃是爱听戏的，立刻就道：“听说今天请的班子好，去把夫人们小姐都叫过来吧，一起点去。”</p>
她一声令下，自然丫鬟到处去叫人，屋内众人也都去到暖阁一起点戏，娄老太君先起身，红燕不在，她就顺势搀着凌霜，还说着“你也是大人了，有时候要知道提防……”之类的话。</p>
凌霜也只是平静听着，走到暖阁门口，忽然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娄二奶奶。</p>
她神色平静，似乎一点愤怒也没有。</p>
但娄二奶奶心中顿时如坠冰窟。</p>
她知道，凌霜要剪碎那匹烟云罗了。</p>
一听说要点戏，顿时夫人小姐都聚集起来了，老太妃自然是在中间正座，清河郡主陪了主座，几个老太妃喜欢的王侯家的千金都凑在老太妃身边看戏本，其实老太妃已经不算规矩森严那类了，真正性格严肃的几个夫人，像桐花宴的萧夫人和现今翰林院供职的那几位，都对戏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连她们家的女孩子也都目不斜视坐在座位上。</p>
薛女官那边已经引了两个戏班的媳妇过来，一看都是伶牙俐齿会说戏的，今天的班子也是好的，据说还进宫唱过，上来先给老太妃行礼，笑着道：“太妃娘娘万福金安。”</p>
“你们班子里有什么新戏？”老太妃问道：“要有趣的，不要老是旧一套。”</p>
好不容易点了戏，还是照例，一套忠臣的，一套孝女的，讲曹娥负父的事，然后才有一套讲有个女子女扮男装替夫赶考的，荀文绮在旁边听着，顿时冷笑了一声，道：“那还用戏里听，我们这不就有吗？早看够了。”</p>
周围的女孩子有听懂了，有没听懂的，只听见跟着荀文绮的那几个女孩子都笑了起来，夫人们还一头雾水呢。</p>
有文郡主在，老太妃也不好说她什么，只得道：“文绮想点一出？”</p>
文郡主虽然跋扈，但那是在外面，老太妃面前还是收敛的，道：“她小孩子，知道点什么？让别人点吧。”</p>
老太妃什么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身边的魏嬷嬷吴嬷嬷也早帮她探查清楚了，自然知道荀文绮又在暗讽凌霜，她有心卖清河郡主一个面子，于是道：“既然这样，那凌霜来点一出吧。”</p>
文郡主说荀文绮小孩子不会点，她偏叫凌霜，这样抬举凌霜，已经是明着来了，满堂夫人哪有不明白的，如果说之前打牌时还有嫉妒的，现在就只剩下想着怎么和娄家攀好关系了，看来定亲的事真是铁板钉钉了。</p>
如果换了半个时辰前，娄二奶奶一定心花怒放了。</p>
但现在她脸色苍白，虽然竭力不显出来，但人的心气一变，哪里还撑得住。</p>
见老太妃叫凌霜过去，娄二奶奶伸手有点要拉凌霜的意思，但又不敢强拉，看了凌霜一眼，眼神里简直是带着点哀求的意思了。</p>
这么好的姻缘，这么好的时机，老太妃都这样抬举，以后就是侯府正经嫡夫人，京中王孙里，论相貌，论人才，论贵气，都是当之无愧的魁首，权势富贵自不必说……</p>
但她偏要剪碎这匹烟云罗。</p>
凌霜如何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只是笑了一笑。</p>
“黄娘子去把娴月找来吧，就说我要点场戏，请她来看。”</p>
她抽出手来，答应了一声，走到了老太妃跟前，低头看起戏本来，荀文绮正恶狠狠瞪她，没提防她戏不点戏，忽然抬起头来，朝着荀文绮笑了。</p>
这一笑不像是挑衅，更像是看透了，甚至有点居高临下，像从很高的地方看下来，连喜怒哀乐一并被看穿的感觉，实在让人心神一凛。</p>
荀文绮的寒毛顿时都竖起来了，只等着和她过招。</p>
但她又低下头去看戏本了。</p>
“这出《白牛记》应该有点意思，白牛是佛教的典故，代表的是大乘佛法，《坛经》上说，‘无念念即正，有念念成邪；有无俱不计，长御白牛车’，世上的人只要起心动念，就已经在尘网之中了。只有弃绝一切念头，才能得到大乘佛法。所以白居易有诗云，‘白牛车远近，且欲上慈航’，可见这故事说的是佛家的因果。”</p>
她这番话一出，原本只是卖清河郡主面子的老太妃顿时愣了，连清河郡主也听进去了。</p>
从来京中贵夫人都爱供佛，但真正有这样深厚的读书底子的是少数，像凌霜这样，一个名字就能看出背后的佛教典故的，更是比老太妃平时请来讲经的师傅还厉害了，也难怪老太妃顿时刮目相看。</p>
“好孩子，原来你还懂佛法吗？”她立刻和凌霜亲近不少，拉着她的手道。</p>
凌霜只是淡淡一笑：“娘娘，我是学道家的。”</p>
道家讲究顺其自然，其实万物皆道，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无法更改。也如佛教，只要起心动念，就在尘网之中了。</p>
就好像荀文绮一心想着秦翊，又妒又恨，明知和凌霜搭话没好处。但她不得不搭话，凌霜也不得不说。</p>
如果她愿意，她能轻而易举博得老太妃的好感。</p>
她只是不愿意。</p>
她就是要剪碎这片烟云罗。</p>
“对了，荀郡主，你上次在柳花宴问我的话，我想到怎么回答了。”凌霜抬起头来，朝着荀郡主道。</p>
芍药宴前是牡丹，牡丹前才是柳花，已经过了大半个月，她们又不是朋友，怎么会一个问题记到现在才想到解答，她显然是要借着荀郡主的话头，开始说她想说的话了。</p>
荀郡主聪明的话，就该知道接下来一定是一番暴风骤雨。</p>
但荀郡主怎么忍得住。</p>
老太妃听了，便问道：“什么柳花宴的话？文绮问了你什么？”</p>
荀文绮要是忍得住不回答，她就不是荀文绮了，虽然文郡主看出不对，眼露阻止，但她还是迫不及待地回答道：“我问她，她整天说着嫁人如何如何不好，男人如何如何靠不住，她难道嫁过？为什么整天在危言耸听。”</p>
这话一出，文郡主都皱眉，荀文绮想要凌霜说出一番疯话声名扫地的心太重了，都来不及思考这段对话对她自己有什么损害了。</p>
凌霜固然是疯，她一个世家小姐，张口嫁人，闭口男人，又是什么好话？</p>
要是凌霜的疯话又像和程筠那次一样传遍整个京城，谁在转述故事的时候不会提起她荀郡主？</p>
但她忍不住，她甚至转脸对身边的王嬷嬷和丫鬟使了个眼色，她们顿时会意，丫鬟匆匆出去，是去办事去了。</p>
凌霜也知道她忍不住，黄娘子说，不要亲者痛，仇者快，凌霜自然不会。</p>
玉珠碧珠已经被赶回去闭门思过，娄三奶奶也丢了面子，凌霜今天了结了和秦家的婚事，娄老太君的账，会全记在三房母女头上。</p>
而荀文绮也逃不过。</p>
她今日要做的事，亲者固然痛，仇者也一个逃不了，都要痛一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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